第一百一九章 春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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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大成,墨城人,從軍七年,四年前被宋將軍收編入宋家軍,兩年後成為將軍副官。”應日堯眸子深邃如淵,對上朱大成痛得失去焦距的眼睛,說道:

    

    “這麽多場大戰,你有的是機會通風報信,也有的是機會放了那批俘虜,但你都沒去做。”

    

    應日堯說罷,隨手將方才的鐵棍扔回火爐子中,宋望站在一旁,臉無表情地看著自己落魄的手下。

    

    誠然,雖說是應日堯帶著英武衛繳了呼衍普提私藏在墨城的武器庫,但是俘虜被關押在大牢裏,朱大成作為自己的副官,極容易就能放了他們,為何又要兜兜轉轉演一場“擄新娘”的鬧劇呢?

    

    除非……

    

    “你表麵上是呼衍普提的人,通風報信告訴他們文汐的行蹤,讓他們半路截殺,但不料他們竟失手了,而後你又私下告訴他的手下,與他們籌劃擄走新娘子。你是呼衍普提安插在宋望身邊最重要的線眼,他們的手下應是不敢讓你犯險放人,便聽了你的話,擄走了文汐。但是,你的目的根本不是要救了那群俘虜。”

    

    應日堯的聲音冷如寒冰,高大的身軀挺立,俯視著腦袋歪作一旁的朱大成,看著他那平日掩飾得極好的眸子,忽然閃過一絲慌張。

    

    “你本來就想借這場鬧劇殺了他們,所以才有丘林胡吉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其實若沒有昨日言暮的那段分析,他沒有那麽快能察覺到,這個朱大成竟然是雙麵奸細,表麵上助呼衍普提,實際上最終受益的,是隱藏在所有人身後的呼衍逑。

    

    一直不語的宋望聽罷,一把上前,抓起朱大成的後腦勺逼著他抬起頭顱,一霎間,對方那雙絕望的眼神便闖入他的眼中。

    

    隻見朱大成忽然下巴用力,狠狠地磨著後槽牙,察覺到他要自盡,宋望驚訝之餘,連忙伸出手抓住他的下巴,可惜為時已晚。

    

    藏在牙齒裏的毒藥早就被他咬破,黑血頃刻間從眼耳口鼻間流出,宋望神色凝重地放開他,看著曾經與自己出生入死的朱大成正在痛苦地扭動頭顱,對著他說道:

    

    “我不知你是墨城人還是匈奴人,我會將你葬在兩地交界的山頭。”

    

    垂死的朱大成聽到宋望的話,心中也是顫動不已。回想以往,宋望作為他的將領,自己何嚐不是在某一刻因他的善舉而徒生敬意。

    

    朱大成硬撐著腦袋抬頭看著他,陰陰是不願再多說一句才咬破毒藥的,如今臨死了卻還真的想跟這個一根筋的宋望說上一句。

    

    火爐子的炭火還燒得熱烈,朱大成冒著黑血的嘴張了張,艱難地扯出了一句:

    

    “呼衍逑是天下最狠毒的人,我們是鬥不過他的……”

    

    應日堯凝視躺在地上斷了氣的朱大成,黑血仍在他的五官處冒出。忽然,他黝黑的眸子緊了緊,立馬揮劍打翻了那火爐子,冒著熱火的炭石落在朱大成的身上,一把將他點燃。

    

    宋望驚訝地退了一步,問道:“日堯,他都死了,為何不留他全屍?”

    

    應日堯看著跟前越發燃燒的火焰,深邃的眸色也被它們染上了炙熱的光,將他的身影映在牆上,冷酷而無情。

    

    “他剛服下的毒,有異!”

    

    ——

    

    過了中元節,想來春也至,連這漠北的春也冒出了些許暖意。

    

    雖說言暮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再想唐昂的事了,但不知是不是唐菲菲與她的那個糊裏糊塗的“蝶誓”在作祟,腦子裏一直盤旋著文汐說的話。

    

    唐昂真的會因一己私欲去殺數百人嗎?

    

    畢竟她也在恨與不恨之間徘徊,是不是應該去相信這個說法呢?

    

    想到這裏,右腰早就愈合的傷口便隱隱作痛,當那瓦片穿肉而過的一刻,她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萬萬想不到還是得死在唐昂的手上,好似當年逃出言府也沒有意義了。

    

    陽光曬在她的白皙的側臉上,吹過來的風暖呼呼的,讓她的眼皮子不禁重了下來,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打個盹吧!

    

    夢中與現實總是不同,又回到了那個肅殺的唐門之夜,又回到了被穿堂的利瓦打倒之時,迷糊間,她聽到了師父對唐昂的嗬責。

    

    “應日仰,君必鳴,我讓你們照顧好她,你們就是這樣照顧的?”

    

    師父摟著她的身子,跳下到亥步閣的院中,朦朧間,她瞥見了角落邊空蕩蕩的秋千,心裏也空蕩蕩的。

    

    君必鳴一把衝上前,脫下外袍按住了她不斷流血的傷口,他的語氣有些緊張,但更多還是關切:“李前輩,李姑娘的傷口不大,但,但太深了,要趕緊縫合!”

    

    “快!快救我徒兒!”師父的聲音是一片緊張。

    

    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有股熟悉的香氣傳到她的鼻中,她的身子忽然一輕,被某人輕輕地抱起。

    

    “去我屋!來人,備藥!”

    

    感覺到自己的腦袋瓜向著他的懷中倒去,她心中雖恨極了他,但也無力轉變方向,隻能無可奈何貼到了對方堅實的胸膛上。

    

    “其他人,守在亥步閣外,任何人不得出入,違者死!”

    

    他的胸膛一點兒也不暖和,但他的心跳卻是極快,快到言暮都數不清了,數迷糊了。

    

    被放在柔軟的床上,又被灌了一口藥,她覺得右腰的痛漸漸麻痹了,眼皮子還是睜不開,隻能含糊地聽著周圍。

    

    “我小徒兒金枝玉葉,閑雜人等全部出去!”

    

    她似乎第一次聽到師父憤怒的聲音,心中徒生了抱歉。

    

    “我不看,但我要留在這裏!要我在外麵等,我會瘋的!”

    

    聽到那個人的話,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像他了。

    

    “李前輩,留他在此吧!李姑娘傷口太深了,需要唐昂來助我!”君必鳴的焦急的聲音在她的身旁響起,隨後那股熟悉的竹葉清香一下飄到她的鼻子,便完全失去了意識……

    

    等她恢複意識時,右腰的傷口被縫上了,麻沸散的藥效也過了,那撕裂肌肉的劇烈疼痛讓她不得不艱難地呼吸著,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幹燥的嘴唇隨著呼吸在撕扯著,睜不開眼睛也動彈不得,滿頭的汗劃過臉頰,滴落在枕頭上。

    

    師父,你在哪……

    

    她想開口喚著自己最後的依靠,卻壓根發不出一聲。

    

    突然,一張柔軟的帕子覆蓋在她的額頭,輕柔地擦拭著虛汗,急促不平的呼吸慢慢地平穩下來,言暮感受著額頭上絲帕的清涼,從額頭慢慢擦拭到光滑的臉頰,從臉頰流暢的下顎線而下,到她的脖頸。

    

    她感覺到一個大手輕柔地托起了她的後腦勺,小心翼翼的模樣,讓她仿佛回到了還在繈褓之時,娘親和肖嬤嬤抱著她沐浴那般,讓她徒生無限依戀。

    

    忽然,溫熱的水徐徐地流入她的口中,潤澤著她幹涸的喉嚨,溫水一點一滴地滑入她的喉間,腰間的痛楚卻依舊清晰萬分,她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咿呀”一聲,木門輕微地打開,隨之而來的是苦澀的藥湯味。她那原本英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不用猜都知道,那藥湯就是要進她肚子的。

    

    藥湯苦澀的氣味越來越近,身前的人接過藥湯,又再次慢慢地喂進她的口中。

    

    即便是昏迷中,她還是那般的鬼機靈,一張櫻桃小嘴忽然抿得緊緊的,硬是不讓藥湯進口一滴。

    

    床邊窸窸窣窣地響起二人的對話聲,但她一點兒也沒聽清楚,說起來也奇怪,她聽得清窗外吹入的風聲,聽得清雕花木門的開門聲,卻聽不清近在身邊的說話聲,到底是她聽不清了,還是記不得了呢?

    

    熏著青翠竹葉的熏香寥寥地縈繞在她的周圍,咿呀一聲關門,周邊頓時靜謐了下來,她的腦袋還被溫柔的托著,在那隻溫暖的大手裏,她的思緒又再次飄回了遙遠的江南,背脊上的燕尾鳳蝶好像逃脫出身體的禁錮,飄飛在她的眼前,飄到右腰的傷口上。

    

    她知道,要堅強,要忍耐,痛苦不過是一時的,咬著牙忍一忍就過去了!

    

    但是,有人不願見她咬牙切齒的模樣。

    

    下一刻,溫熱柔軟的唇瓣便化解了她一切的銅牆鐵壁,順著唇瓣緊貼,她抿緊的嘴唇被輕易張開,靈活狡猾的舌頭乘機撬開了她咬實的皓齒,苦澀的藥湯頃刻間流入她的喉嚨中。

    

    糟糕!中計了!

    

    她迷迷糊糊地被灌著藥,意識也因為溫暖的藥而朦朧,右腰的痛楚似乎慢慢地消失了,因忍耐而皺成一團的眉間也漸漸被撫平,唇舌相交中,對方溫熱的氣息占據著她所有的神誌。

    

    臨沉睡前,她用僅有的思緒在想:倘若不把這事給忘了,她這輩子怕是沒法兒過了……

    

    “小姑子,小姑子!”

    

    突然,熟悉的聲音從身旁傳來,睡眼惺忪的言暮揉了揉眸子,看著文汐那張笑靨如花的臉龐。

    

    “你怎麽剛吃飽又睡著了?”文汐調笑地看著眼前陰眸皓齒的“男兒郎”,疑惑地問道:“做了什麽夢?”

    

    言暮不知所然地挑起英眉,喃喃道:“什麽夢?”

    

    文汐見對方少有的懵懂,便調侃道:“你定是做了春夢了,不然的話,怎會這臉蛋兒如此的紅?”

    

    言暮聞言立馬摸上自己的臉蛋,熱乎乎的,好似剛出爐的白饅頭那般。

    

    她凝望著窗外發了新芽的楊柳,終是恢複清醒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無奈說道:。

    

    “如今是春天,自然作春夢,人之常情,夢過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