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州衙揀肴
字數:4574 加入書籤
狼食!
黃鼠狼不說娃騷,屎殼螂不嫌娘髒。
雅俗美醜各有準,習慣自然成正常。
苟知州把柴榮、鄭恩帶到州衙招待處。
招待處早作好準備,頭兒令下,各方齊忙,霎那間
雞鴨豬羊叫,濺血破肚膛;
刀鏟勺瓢舞,煎炸炒燉忙。
象板簫箏響,美女歌聲揚;
山珍海味上,老酒開壇香。
請請請上座,謝謝謝賞光;
瀟灑儒生範,謙恭君子樣;
推杯換盞喝,猜拳行令忙。
州衙一席酒,貧門三年糧!
眾官樂陶陶,鄭恩淒惶惶。
苟知州討厭鄭恩,禍及柴榮,晚上招待已經降了一格,沒有把原本準備用的、招待頂級上司的珍藏女兒紅酒拿出來,也沒點活取猴腦一類稀罕菜肴,但鄭恩少見多怪,還是驚得張嘴合不住。
眾仆端著托盤穿梭往來,不停地上菜、報菜,鄭恩心裏頭也不停地盤算著“這八個涼菜不是擺成花,就是雕成畫,不會便宜了!燕窩、海參、魚翅、駝峰、熊掌我聽人說過,每一道菜半片豬的價錢也買不了——”待報到上八珍、下八珍、四大抓、四大醬、四大酥,他已經嚇得腿都軟了。
他粗算了一下,已上菜肴少說也少不了二百兩銀子,再加上酒,怕是三百兩也包不住。吳知州與通判、主薄、巡檢加上他和柴榮共六個人,每人分攤至少五十多兩,是他幾乎半年的夥食錢。他雖然嘴饞好吃,但因存著尋找師弟黃毛和肖聰兒母女的心思,一直都在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攥錢,何況花這麽多銀子隻是吃一頓飽飯?
他咋想咋覺得劃不來,菜還沒上齊,就起身問道“這麽多菜,誰買單?”
柴榮一邊暗暗拉他,一邊說道“這不用你管?”
“怎麽不用我管?咱,咱憑什麽請他們?”
苟知州笑著搶答道“一頓便飯,本州略盡地主之誼!”
“你說誰買單?”鄭恩甩開柴榮拉拽的手,追問著。
“哈哈哈,當然是下官我了!柴大人、鄭將軍前來指導工作,是下官榮幸,難道還讓破費不成?”苟知州像是遇上了天外來客,驚得張大了嘴巴。
“我與你非親非友,又沒有生意來往。你不欠我情,又不欠我錢,怎麽能讓你買單?你說清楚!”
以自籌不受朝廷監管的招待費為名,搜刮百姓,再借助吃喝招待將公款轉化
為私人消費、灰色收入,既大吃大喝,給自己裝麵子,拉兄弟,結幫派,攀高枝,培養自己的“勢力範圍”,用公款鋪平升官大道,又以“公對公、沒有落進私人口袋”的理由隨意報銷,行貪汙之實,這是亂世為官者終日費心經營的主要“業務”,鄭恩怎能懂得,苟知州又怎麽能當眾給他說得清楚?
苟知州幾乎天天接待上司、同僚、哥們、弟們,酒場上口若懸河,妙語連珠,
但麵對如此古怪的問題,卻也舌頭發僵,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同席的通判、主薄、巡檢見鄭恩是官場外行,也都啞了口。
鄭恩見沒人答話,起身就走。
苟知州恨他不通官情,嘴上假意挽留,屁股卻不離座椅。柴榮追出雅間,拉住他訓道“傻逼,你出什麽洋相?快回去!”
鄭恩說“你才傻逼呢!你沒看看上那是什麽菜?全是又貴又不攥糞的東西!豆腐一斤仨錢,他刻個菊花裝進盤裏,那至少得半兩銀子;蘿卜一個錢能買二斤,他雕成個小鳥,就貴了幾十倍;牛肉就那薄薄的幾片,他擺成花,那肯定也貴好多倍;還有那燕窩、海參、魚翅,八大珍什麽的,哪一樣是飽肚子的東西?淨球花錢不實惠!老大,大飯店都是玩花樣坑人的主,你那麽聰明,怎麽大睜兩眼吃這虧?”
柴榮哭笑不得,說道“你管什麽貴賤,跟著我,隻管暢飲飽餐就是!”
“你買單,你有多少錢?一頓吃你半年薪俸,你全家還過日子嗎?不顧老婆孩子,在外胡亂拋撒,我回去告訴嫂子,看揍你不?”
“你誤會了,這不是我請客,是苟知州招待咱,他負責結賬!”
“他為什麽給咱掏錢?”
“他也不掏錢!這是公事,結賬用的是公家的錢!”
“公家的錢是辦公事的,都吃球了,公事怎麽辦?辦公事沒錢,還不是找名目讓老百姓分攤?老百姓掙錢多不容易,讓他們拿來拉關係,交朋友,胡拋撒,這飯我更不吃!我怕老百姓搗我脊梁骨!”
柴榮見他強勁上來,要起高聲,隻得閉嘴,讓他在大廳自己買飯,回到宴席上,為鄭恩胡編了一些“他師傅是得道高僧,他是俗家弟子”,“從小深山修煉,煉成了不通人情的傻逼”,“煉的功夫是不吃腥葷的”的光麵子托詞敷衍了事。
大多數國人請客,尤其是官場的酒席,是為了加深感情,鞏固關係,並不是為了飽肚子。所謂吃酒玩樂,實質上是一個“玩”字。玩酒,玩枚,玩心機,玩嘴皮,吹拍諂媚,花樣百出,有的甚至一玩幾個時辰,最終上來的主食嚐也不嚐一口。一桌價值百兩銀子的高檔宴席,真吃進肚子裏的不到十分之一。越是檔次高,越是吃得少,剩得多,並且是越是剩得多,越是覺得主家大方闊氣,越是認為客人文雅高貴。以揮霍浪費為榮,這實為國人十大賤之一,但在官場卻視為“熱情”、“大氣”、“懂禮”、“會事”……此善惡美醜之顛倒,實令人恐懼。
黃鼠狼不說娃騷,屎殼螂不嫌娘髒。
雅俗美醜各有準,習慣自然成正常。
眾官在雅間猜枚劃拳,玩瀟灑風度,精英範兒,饕餮民脂民膏,鄭恩則在大餐廳花了五十多個銅錢,買了一斤牛肉,一大缽米飯,外加兩大碗不掏錢的麵湯,三撥拉兩吐嚕填進肚子完了事,就在牆角凳子坐下,手插進衣服中邊撓癢癢邊等柴榮。
他等了足足一個多時辰,見雅間中酒席還不結束,覺得無聊,便跑到院子裏閑轉。
院子很大,樓台亭榭、水石花樹,爭新鬥麗,在不懂園林之美的土包子鄭恩眼中,卻越看越覺怪誕荒唐。樹歪扭不直,不能做檁條、椽子;草幹巴瘦弱,有的帶勾帶刺,不能養豬喂羊;花捏捏流水,不能紡線織布;房子四麵沒牆,不能住人放物;池塘的魚好看卻太小,不能烹調為肴;大石頭歪歪扭扭,窟窟窿窿,根本難以壘牆——
“我操,全是他媽的閑球沒事,弄這些東西占地方!”
鄭恩正晃晃悠悠地亂轉著,嘟嘟囔囔地評點著,一陣菜肴香突然迎風飄來。
他循著香味望去,見兩個餐廳小二抬著一隻大木桶走到牆根垃圾堆邊,正在往外倒著什麽東西。
他覺得詫異,待二人離開,走過去觀看,一下子驚呆了。
那是剛剛撤下的殘肴,全鵝不過少條腿,燒雞隻缺一邊翅,尺長的糖醋大鯉魚連半邊也沒有吃,牛肉、驢肉、狗肉、羊肉,什麽都有,有的還在冒著騰騰熱氣——
“他姥姥的,真作孽啊!”鄭恩情不自禁地罵了起來。
——鄭恩六歲那年,因為大旱,家中租種的田地幾乎顆粒無收。田主租子不減,全家砸鍋賣鐵交了田租之後便再無糧食充饑。全家人吃野菜、野草,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爹患腫病臥床難起,母親四處求醫,得一偏方,說是隻要吃夠一百個雞蛋就能痊愈。
為了讓爹吃夠一百個雞蛋,娘不分白天黑夜的為人做工,舍不得嚐一粒米,一連幾個月,直到和爹一樣病倒,也沒有掙夠買一百個雞蛋的工錢。
爹臨死時嘴裏噙著一疙瘩爛被套,那悲慘的一幕至今仍然刻印在鄭恩的腦海中。
長大後鄭恩才想明白,爹的病就是餓的,那先生給的偏方,不過是讓增加一點營養罷了。
悲慘的經曆讓鄭恩深刻體會到了每一粒糧食在窮人身上的重要,那是和生命一樣珍貴的東西啊!
他想不明白,苟知府這些人為什麽把多數人維持生命的東西搜刮過來,卻又毫不吝惜地胡亂拋撒,並且引以為榮。
他蹲下身,將那些沒有沾土的殘肴揀起來,脫掉長袍包了,悄悄地溜出了酒店大門,回到了住處。
府衙宴席結束,柴榮歸來,發現鄭恩揀來的殘肴,氣得差一點背過氣去。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瓜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