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不識官與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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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食!
    官乃公之使,盜乃私之行;
    涇渭二河水,清濁不相溶。
    糾葛雙流匯,混沌一統成;
    莫怨人眼拙,分水無準繩。
    寧可錯拍馬屁,不能得罪大員,這是官場寶典。柴榮身為天雄軍衙內都指揮,又兼著貴州刺史、檢校右仆射官銜,還是樞密使郭威親內侄兒,陝州知州苟安一時摸不清來辦何事,接到通報,豈敢怠慢?他一麵急令三班衙役全員出動,在城內張燈結彩,戒嚴清道;一麵急召巡檢司軍兵夾道安保;一麵率通判、主薄、巡檢等屬官親自飛馬前來迎接。
    時間急迫,諸事同步進行,巡檢司軍兵剛剛集合,他率諸僚已經出發。夾道安保的軍兵本應事先前行,列隊道路兩側,此時隻得隨後緊追。大街上三班衙役正踢攤子,關店門,戒嚴清道,驅趕行人小販,本就夠亂,被他的人馬一衝,老弱病殘腿腳不利索的倒地難起,馬蹄下亂滾亂爬;小攤小販,收拾貨物不及的哭叫聲聲,喊爹呼媽。刹那間,茄子、蘿卜街上滾;胡辣湯、餛飩地上流;雞子飛,鴨子跳,小毛驢掙斷套繩“昂昂”叫,如洪水泛濫,地震來到。也難怪鄭恩當作發生動亂,叫誰看了也有些類似官兵抓強盜。
    苟知州率幾個主官飛馬急馳,迎出城外不到二裏,看見前邊儀仗排列,一麵“柴”字大旗迎風飄揚,深恨自己消息不靈,行動遲緩,沒迎到十裏長亭,慢待了樞密大員。他一馬當先,急衝向前,還沒奔近柴榮軺車,鄭恩已經縱馬迎上,攔住了他的馬頭。
    “站住,幹什麽的?”
    鄭恩雖說沒戴官帽,還敞著懷,但身著綠袍,係革帶,挎腰刀,還是從樞密大員的隊伍中衝過來的,苟知州不敢不敬,在馬上抱拳施禮,通報身份“權知陝州事苟安——”
    “權知陝州事”是苟安官職的全名,簡稱、俗稱叫“知州”。鄭恩隻知道有“知府”、“知州”、“知縣”這些口語的官名,不懂得“全知道陝州的事情還夠安”是什麽意思,瞪眼打斷,喝道“他姥姥的,什麽‘全知’還‘夠安’?老子問你幹什麽的,你放什麽閑屁?老實說,幹什麽的?”
    “迎,迎,迎接柴大人!”苟知州驚詫莫名,心裏分析著鄭恩的態度語意,斜眼瞟著“柴”字大旗,揣摸著自己的安排哪裏不妥,當然是一種心懷鬼胎、恐慌不安的樣子。
    苟知州以為自己穿著官服,天下人都識得,偏偏遇上鄭恩個二百五,對人類的外包裝毫不重視,從不研究。他平時待人處事,隻以作為論好壞,不管你是穿綾羅綢緞,還是穿破爛衣服。幹的是好事,他覺得順眼,便上前相助;幹的是壞事,他看著討厭,便忍不住去尋釁挑刺。此刻,他見苟知州眼珠亂軲轆,回話吞吞吐吐,並且斜眼瞟著“柴”字大旗,便想當然認為是苟知州突然發現是柴姓官員路過,急中生智,想冒認柴榮熟人,蒙哄於他,厲聲斥道“你是突然想起來的吧?”
    “想起什麽?”
    “迎接姓柴的啊!”
    “非也!下官久聞柴大人英名,仰慕之極,曾朝思暮想,無緣相見。今聞蒞臨,深感榮幸,特急急前來拜見!”
    苟知州說的是官場套話,鄭恩不懂,隻鑽牛角尖“放你那的屁,他與你沒親沒故,又沒往這方來過,你怎麽會知道他,會想他,會跑來拜他?分明是看見旗上的字,隨口胡扯的!”
    隻要你權勢大,你越不抬舉他,他越巴結你,這是官場人十大賤之一。鄭恩出口帶髒字,苟知州心中一撲騰“有意找茬,來者不善!”他顧不得分析是那方麵出了問題,隻能笑臉更媚“柴大人任天雄軍衙內都指揮,又兼貴州刺史、檢校右仆射,且是樞密使郭大人至親,朝廷《邸報》曾經登載,傳諭府縣各級,天下無人不曉,下官怎麽會不知道呢?下官確實剛接通報,迎接來遲,請恕罪!”
    苟安這話說得夠明白了,無奈鄭恩先入為主,給導入了另一條思路“我草,我說他咋知道大哥是大官呢,原來是早從報上看到過!”
    鄭恩這麽分析,更懷疑苟知州是剛在城中作了案的強盜。他指指遠處還在向這邊奔跑的軍兵厲聲喝問“那些軍兵為什麽追著抓你?”
    “他們不是抓我的,是我命令他們前來保護柴大人和諸位大人安全的!”苟知州扭頭看看,解釋道。
    “我草,老子是軍人,專門打仗的,光天化日之下,走在自己國內,還要你們保護!你當老子是二百五啊?說謊也得有點水平嘛!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剛在城中作了案的強盜?”鄭恩還是不依不饒。
    苟知州心中惱火,又不敢發作,直憋得臉像豬肝,脖頸上青筋像蚯蚓似的暴了出來“柴大人蒞臨陝州,是陝州的光榮,是下官的幸運。下官深感榮幸,誠惶誠恐,急於叩拜,行為有些慌亂,惹,惹大人見笑了!請大人讓開,讓在下參拜柴大人!”
    苟知州說的都是真話,對人身份貴賤變化從不放在心上的鄭恩卻全當作了謊言。
    當年他與柴榮一起販茶販傘,途中碰上這州的知州路過,隻不過躲閃慢了些,便被清道的衙役把小車給掀到了路溝裏。柴榮要見知州講理,有衙役邊揮鞭抽打邊罵道“賤東西,你也有資格見我們大人嗎?”鄭恩對這事記憶猶新,怎麽能想得通才不過幾年,柴榮還是那個柴榮,知州還是陝州的知州,便像聽說祖宗從老墳爬出來了一樣,出城幾裏前來迎接,急著拜見行孝,還當作榮耀、幸運?
    “瞧他賊眉鼠眼的,明擺著心懷鬼胎!跑得一頭汗,後邊又有軍兵追他,肯定是個在城中作了案,正被追捕的大盜。如今他前邊被我攔住,後邊追兵又到,難以逃脫,看見‘柴’字大旗,‘天雄軍’標誌,便急中生智,冒充官員,企圖蒙混過關。我不能上當,把他放跑了!”
    鄭恩身懷高超武功,腦袋瓜笨,手腳卻異常靈巧。他心中這麽琢磨的同時,已經將馬一錯,伸手抓過苟知州,撂在地上,向手下令道“把這盜賊綁了!”
    柴榮見隊伍停下,探頭問詢,聽侍衛報說鄭恩在前邊捉了個強盜頭,感到奇怪,急忙下車來看。他沒到近前,便看清了苟知州等人的官袍、官帽,斷定是來迎接他的州衙諸官,急讓人叫過鄭恩,劈頭訓道“你不認識人,難道也不認識衣服嗎?他們穿著官衣,能會是什麽騙子盜賊嗎?遇人看官服、看車子、看儀仗,這些識別官員品級的常識,我給你講過多少次了,你耳朵塞驢毛了,都沒聽見嗎?”
    鄭恩不服氣地強嘴道“官衣官帽是個皮,能管保裏邊包的什麽貨?強盜不會偷來穿嗎?強盜冒充官員打家劫舍的多了,難道你沒聽說過?”
    “你怎麽知道他們是冒充官員的強盜?”
    “他們幾個在前邊跑,後邊有許多軍兵追。他們不是強盜,慌裏慌張,跑得一頭大汗幹什麽?”
    “他們跑在前頭,是來迎接我;軍兵是跑過來夾道歡迎的,因為人多集合慢,又是步行,落在了後頭。這情況看一眼就清楚,你真豬頭,不長腦子!”
    “迎接能迎幾裏,咱不認識路嗎?”鄭恩還是不認錯。
    柴榮知道和鄭恩這號傻逼一時講不清白,瞪他一眼,踢他一腳,急急整理衣帽,分開儀仗,快步迎上前去。
    鄭恩手下軍兵早認出苟知州是個真官,隻是不敢違逆鄭恩,表麵聽令捆拿苟知州,實際上隻不過應付公事,一邊一個扶著苟知州胳膊。此刻見柴榮來到,早放開兩手,退後站了。柴榮隻裝作什麽也沒看到,緩步上前,抱拳一禮“可是州衙苟大人嗎?”
    “是,是!柴大人,一路辛苦了!得信晚,有失遠迎,請大人恕罪!”苟知州邊說邊向身後一揮手,眾官齊齊跪倒“參見柴大人!柴大人一路辛苦!”
    “免禮!請起!是本官打擾,打擾了!”
    “大人能到敝州視察指導,下官深感榮幸!請,請!”
    柴榮迎住陝州知州苟安互報官銜,寒暄已罷,見鄭恩在一邊還是橛似的站著,捅他一下,小聲說“見禮啊!”
    鄭恩站在一邊,見行人們被擠在路外,有的小車翻在路埂上,挑子歪倒在水溝中,聽了柴榮的話,想到自己的人馬驚擾了大家,遂向路兩邊的人們抱拳行了個羅圈禮,大聲說道“樂子打擾大家,耽誤大家行路,對不起了!請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看熱鬧的老百姓們見他敞懷穿著件髒袍子,一時鬧不清他是什麽人,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麽話。有的見他抱拳行羅圈禮,以為是江湖人物攔住官轎撂攤耍把戲討賞的,心裏話“這好漢膽大,敢跑到戒嚴的路道上,攔住軺車討錢花,得給他鼓鼓勁,也就亂嚷嚷道
    “好漢爺敢攔車討賞,佩服!”
    “耍吧,讓我們也跟著沾沾光!”
    “賣膏藥還是賣大力丸啊?”
    “敢攔官車,定是賣春藥的!”
    “是啊,他們需要!”
    ……
    柴榮見鄭恩向路兩邊的行人亂打招呼,引起一片嚷嚷,轉臉低聲訓道“他們都是老百姓,你給他們行什麽禮啊?”
    “人家正在走路,咱打擾了人家,賠個禮不是應該的嗎?再說,也是你剛下的令啊?”
    “我是讓你給他——”
    柴榮向苟知州抬抬下頜,低聲說道。
    “你怎麽不說清楚啊?害我多作了一圈揖!”鄭恩一邊大聲埋怨著柴榮,一邊搶前一步,拍拍正要引路前行的苟知州肩頭“喂,剛才忘了看你衣裳、帽子,把你當賊抓了!樂子不識官盜,弄錯球了,對不起啊!”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剛才的尷尬本已被柴榮衝淡,鄭恩重提,苟知州臉頰上的兩坨虛肉當即又耷拉了下來。
    柴榮見苟知州紅了臉,急忙趨前一步打圓場“這是天雄軍衙內虎威將軍,小名樂子,自幼在深山閉關修煉武功,少見世麵,初涉官場,更是什麽也不懂!這個,啊,處事毛躁了點!”
    苟知州聽說鄭恩是樞密使郭威手下大將軍,這才把枯搐得半幹茄子似的一張臉又舒展開來,自找台階,說道“社會複雜,江湖凶險,鄭將軍負有保衛大人之責,警惕性應該高一點!高一些好,高一些好啊!”轉臉向鄭恩抱拳一禮“不打不相識!能夠與大將軍相識,也是我的光彩!鄭將軍,請,請到敝衙一敘!”
    柴榮為鄭恩圓了場,鄭恩隻要不再吭聲,剛才的尷尬事算消除了,這見麵一關也算過去了,沒料到該他說他不說,不該他說他偏亂多話。
    柴榮與苟知州一邊走一邊聊。柴榮說“雖未謀麵,苟大人的大名我也是早聽說過的。”
    柴榮所說,本是旅途中官員討好地方官員的套話,鄭恩卻較了真“早什麽呀,快到城邊時你才向人打聽的!”
    柴榮瞪他一眼,將他擠到身後,接著向苟知州圓場說“在城邊與幾個農人交談,提到大人,確實聽到一些反映!”
    “老百姓都說些什麽?”苟知州緊張地問。
    “都說苟大人學識淵博,愛民如子,治理有方!”柴榮正兒巴經地胡球扯。
    “忠君愛民,盡職盡責,份內之事!”
    官場本靠屁話交際,大家心知肚明,誰去較真?
    鄭恩卻搶著插上了話“你問那幾個老漢,我就在一邊站著。他們說的是姓苟的別的什麽俺們不了解,撈錢的方法我們是知道的。判官司不論對錯論元寶大小,在陝州發了大財,陝州人誰不清楚?”
    “那老頭是個瘋子,信口胡說,你怎麽也相信啊?”柴榮訓道。
    “我本來不信,這會兒見麵一看,他紅光滿麵,一肚子肥油;手指頭上戴那麽大個金箍子,上麵嵌著亮晶晶的大寶石;扇子、鞭子鑲金嵌銀,腰帶上還掛著那麽大個玉石塊——這明擺著是發了大財嘛!”
    “你閉嘴!”
    “實話嘛!”
    ……
    雖說鄭恩是和柴榮低聲爭辯,可鄭恩生來嗓門粗,還是數丈遠距離也能聽到。苟知州聽得清清楚楚,看在柴榮麵上卻不好發作,氣得心口疼,還得把他當貴賓,陪笑巴結著。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州衙揀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