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絆牙的西瓜
字數:5923 加入書籤
狼食!
友誼不是居高臨下的施舍,更不是低三下四的迎合,是一種平等尊重、心與心的連接。
柴榮在瓜地邊一叢樹秧裏蹲著,急等著鄭恩惹惱陶洪的女兒,讓她去叫她爹陶洪,沒想到不用陶洪出麵,陶洪的女兒就把鄭恩揍了個結實。
鄭恩在瓜地裏喊叫,柴榮在地邊樹林中得意“三弟在軍中武功數一數二,還打不過陶洪的女兒,可以想見這小姑娘有多麽大本事,他的兩個弟弟有多麽大本事,陶老英雄有多麽大本事!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把這一家人請到天雄軍,姑父不知要有多麽高興呢!”
在柴榮心中,學而優則仕,官職是人身份地位的標誌,是體現人生價值的唯一途徑;當上官就是事業有成,就是光宗耀祖,世上男人少有不想的。
既是說不想的所謂隱者,雖有“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等不同類型,但絕大多數不過是由於時運不濟或機遇不湊,暫獨善其身,以待時者,對於官職的心態也不過是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罷了。
孔子周遊列國累了,才有沂水春風“吾與點”之歎;莊子看不慣大小諸侯爾虞我詐,方有濠水橋頭“我知魚”之說;陶淵明在仕途上受了挫折,方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薑老太公提溜個漁杆到渭水邊“直鉤”搞怪,為的是釣上周文王姬昌這條大魚,結束顛沛流離,販賣笊籬、麵粉的小販生涯;諸葛亮隱居南陽“躬耕隴畝”,待劉皇叔來訪,還是由不得攪盡腦汁,獻出“隆中對”炫耀博學才華……這些古今稱頌的真隱者,無不抱有入世濟眾的心胸,也不過如孔子所說“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孟子所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賢人而已。至於隻是欲進故退、欲仕故隱,將隱逸作為出仕鋪墊之“終南捷徑”的作秀者更是多如牛毛。解除對個體生命的一切羈絆,對世俗的功名利祿不屑一顧,“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之類真正隱者,不能說絕對沒有,但少得如真神仙一樣自己還沒有見到過。
他心中對隱士有這樣的看法,當然認為陶洪的退隱也不過隻是懷才不遇,仕途不順的無奈之舉罷了。
“如今姑父坐鎮樞密,求賢若渴,又是他的好友,隻要他出山,重用是一定的,這一點他應該也心裏清楚。他上午對我裝聾作啞,不過如薑太公直鉤釣魚,諸葛亮讓劉備三顧茅廬一樣端端架子,考驗我的誠意罷了!”
柴榮這樣想,當然認為自己是識馬的伯樂,三顧茅廬的劉備,不僅是在為國求賢,為壯大天雄軍貢獻力量,也是在為陶洪辦好事,送恩惠,謀幸福,至於讓鄭恩鬧事挑釁隻不過是“識馬”、“求賢”的方法創新而已,不僅不是什麽錯,還應該寫進國史,登上《邸報》,全國宣揚表彰呢!
柴榮有這種心態,謙虛的言行中自然流露的是骨子裏牛逼哄哄的味道。
他以為自己是個求賢若渴的好官,地球人都知道,也沒想陶三春認識不認識他,聽見鄭恩呼救,便一麵大官麵對迎接的下司、剛從轎車中鑽出來似的鑽出河邊樹林,邁著方步,揮著手,做作著我是有身份有地位可不是“來偷瓜的”一般百姓的儒雅大氣高貴範兒,向瓜地中走;一麵接見群眾似的平宜近人、和藹可親、禮賢下士地笑眯眯地向陶三春叫道“哈哈哈哈——小妹妹,暫停,暫停!開個玩笑,小妹妹莫要當真!久聞小妹是巾幗英雄,無緣相見。今幸識見,果然名不虛傳!哈哈哈哈——百聞不如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啊哈哈哈——”
陶三春見鄭恩叫“大哥快來”,便應聲從樹秧後鑽出來一個,並且沒事人似的,端著儒雅君子範兒,大官接見百姓似的打哈哈,心裏話“這人看穿戴不像沒錢人,又裝得保長似的,說話一股牛屎味兒,怎麽還做出讓兄弟偷瓜鬧事這下賤事兒?唆使同夥出來偷瓜鬧事,毀這麽多瓜也不製止,被揍了方伸出頭來。明擺著的癩皮狗,還裝什麽大尾巴狼”
陶三春對柴榮心生厭惡,一腳踏著鄭恩,開口奚落道“看你一副正人君子作派,不會是這偷瓜賊的同夥吧?”
“誤會,誤會,全是誤會!”
“誤什麽會?不是賊哥那就是賊弟,總不會是賊姐吧?”陶三春奚落道。
“大哥我姓柴名榮!聽說過嗎?”柴榮怕陶三春再說難聽話,忙報上大名。
“沒聽說過,哪村的?”
“在天雄軍任職,管著衙內事務,另掛了些貴州刺史、檢校右仆射虛名,混飯吃而已!混飯吃而已!”柴榮謙虛地炫耀著。
陶三春本就對柴榮裝儒雅、套近乎沒有好感,亮出身份,心中更加厭惡。
一身牛氣,這是官員的範兒,雖說開初都是有意培養,但久居蘭室不聞其香,久居鮑市不聞其臭,待習慣成自然,已化為文化素質,並非刻意顯擺。從柴榮角度來說,報上官職不過是亮明身份,但對陶三春來說,卻等於居高臨下的威脅。
“怪不得你牛氣衝衝,原來是個官啊!當官就得為國家出力,為百姓辦事,你不在衙中理事出來閑逛,還讓手下胡作非為,偷瓜毀瓜,欺負百姓。如今你手下武功不濟,你又出來亮身份威脅,太過分了吧!
“你覺得你的身份高人一等,我看著你不過俗人一個。官場上驢屎疙瘩外麵光的草包多如牛毛,你是個官有什麽可牛的?我看你究竟有多牛,是鐵牛還是紙牛?”
陶三春想到這裏,繼續裝迷,開口回道“什麽‘管牙務’,不就是做飯嘛!‘吃屎’是什麽活兒,是掏糞不是?‘撿找破布爛鞋’,不就是揀破爛嗎?你做飯、掏糞、撿破爛,一兼幾職,混飯不容易,也是個可憐人,本姑娘理應招待。野地茶水不備,隻能先請吃瓜了!”她邊奚落邊左腳離開鄭恩脊背,落地踏實,右腳將腳邊一個碗大的西瓜用腳勾起,抬腿向柴榮踢去。
柴榮以為陶三春雖不懂官職,但懼他言行氣派,仍不得不客氣,讓他吃瓜是真的,也就笑眯眯伸手去接,嘴裏還說著“謝謝——”,那知,“了”字還沒出口,西瓜已到麵前。
那西瓜上聚著陶三春功力,衝撞之力足有上百斤,打在鄭恩臉上他不知道疼,待自己受用,方知這瓜不是那麽容易吃的。
那西瓜像一塊飛石,闖過他兩手,直撞到臉上,當即門牙撞歪,鮮血流了一嘴。
“怎麽樣,甜不甜?要不要再來一個?”
柴榮一屁股蹲在地上,捂著嘴直“唉喲”,陶三春還在一邊高聲奚落著。
瓜園裏打得驚天動地,陶洪坐在瓜庵涼棚下還是沒事人似的編著瓜墊子。
他對子女管教極嚴,從不準在外邊顯露武功。今個也是氣極了,想讓女兒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鬧事漢子。
待柴榮從樹林鑽出,他見是剛不久找過他的天雄軍參軍柴榮,方才明白中了柴榮釣魚之計。想到剛才已與鄭恩對話,再裝聾也瞞不過了,隻得搖搖頭,長歎一聲,站起身來,一邊向前走一邊向陶三春訓道“過路人口渴,到田裏吃個瓜,有什麽大不了的,怎麽吵起來沒完啊?”
柴榮捂著嘴爬起身,向陶洪抱拳叫道“久聞陶伯伯大名,您的老友郭威內侄,天雄軍衙內都指揮、參軍柴榮特來拜見!”
“噢,你是哪村的,好像在哪見過?”陶洪一副老眼昏花的作派。
“不過一個時辰,就在這瓜庵裏!”
“來買過瓜?”
“陶伯伯,您剛才耳不聾眼不花,攆著指導我這兄弟怎麽摘瓜,怎麽這會兒又開始聾了?”柴榮跑到陶洪身側,對著他耳朵大聲奚落道。
陶洪不能再硬裝聾,隻得笑回道“老夫雖未出家,心已在紅塵之外,並且這些年心怠身懶,識的字已忘了大半,就連《三字經》《百家姓》也背不全了;武功也已荒廢,連早上健身想活動活動也打不完一套拳了。何況近二年又患了老年性陣發性耳聾,一遇事,心一急,一上火,便兩耳轟鳴,什麽也聽不見了。剛才吃過藥,又睡了一覺,這會兒方才好了一些!”
柴榮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掏出腰牌,送到陶洪眼前,奚落道“陶伯伯,這是我的腰牌,您再驗一下,別再讓妹妹把我當小偷打了!”
陶三春聽柴榮與父親對話,心中已經有八分明白。
父親帶全家隱居在此,雖說姓名沒改,但對外說是黃河泛家園衝毀,出身來曆一直是保密的。她聽父親說過郭威,知道相交甚厚,但如今一個在仕途爭鋒,一個在山村隱居,已是兩股道上的車。如今這柴榮找上門來,必是要拉父親出山,父親又和應付其他探尋的人一樣裝聾作迷,他方才以此法相探。自己不明就裏,把他倆當偷瓜鬧事對待,暴露武功,等於幫他落實了父親身份,把父親置於了進退兩難的尷尬地位。
道不同不相為謀,誌不同不相為友。陶三春心中後悔,隻能配合父親,繼續裝瘋賣傻補救過失。
她伸手奪過柴榮腰牌,看也不看,便揮手扔進瓜地,奚落道“我管你是真官假官哩!是個真官又怎麽樣,知法犯法,合夥偷瓜更該打!”說著,又要對鄭恩動手。
鄭恩莫名其妙,爬起身來,藏到柴榮身後,叫道“大哥,你不是說他們訛你銀子,誣你為賊嗎,怎麽親熱得朋友似的?”
柴榮急忙打岔,把責任往鄭恩身上砸“你連招呼也不打,就進地摘瓜,當賊打你難道不該嗎?還不賠禮道歉,承認錯誤?”
“訛你的銀子不要了?”
“誰訛你銀子了?你身上有銀子嗎?”柴榮一麵向鄭恩擠眼示意,一麵轉向陶三春“賢妹妹,莫聽他胡說!她被你打迷了,打怕了,腦子不清醒了!俗話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這事就算了吧!”
陶洪清楚已瞞不過,隻得製止陶三春“不得無禮,這是我的兩個朋友!”
柴榮捂著嘴,忍著疼,嗚嗚啦啦地道歉著“為得陶伯伯接見,出此下策,多有得罪,請原諒!”
陶洪無奈說道“既然柴參軍定要相識,就請瓜庵坐坐吧!”轉臉向三春訓道“這是天雄軍你郭叔叔內侄、參軍柴榮,還不過來賠罪!”
三春說“賠什麽罪?我敬他吃瓜,他給扔在地上,是他失禮,我有什麽罪?”
柴榮忙說“是是,是我吃瓜太急,沒切開就啃,讓瓜皮把門牙給絆了一下。誰也不怨,全怨瓜皮長得太結實了!”接著,向陶洪父女介紹鄭恩道“這是我兄弟,姓鄭名恩字子明,外號樂子。”
鄭恩還在擦抹臉上的瓜瓤,怨道“還樂呢,這會兒隻想哭。你這是給我派的什麽差啊?”
柴榮為了給鄭恩補點麵子,有意提高身份,繼續介紹說“這鄭恩也是世家出身,自小深山習武,什麽也不懂,就原諒他吧!”
鄭恩哪懂柴榮這“工作藝術”,不滿地戧道“誰給你說的。我爹娘都是種地的,我自小給人家打工混飯,武藝也是長大才學一點,你怎麽連這也記不住啊?”
柴榮鬧了個大紅臉,自搬梯子下台“他小時候家貧,現在是天雄軍虎威將軍,論官品比這裏的縣太爺還高一級呢。待新兵集結,很快就會提升哩!”
鄭恩賭氣怨道“升個屁,這偷瓜打架犯紀律,讓姑父知道,不挨軍棍就算燒高香了!”
陶三春見鄭恩老實有趣,禁不住笑出聲來。
柴榮向陶三春巴結地說“妹妹,你這位黑哥哥從未遇過對手,今個卻被你打了,這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還被惡人磨呀!”
柴榮說的本是恭維話,陶三春聽了,毫不領情,瞪眼道“誰是惡人?打他不應該嗎?”轉身餘怒未息地向鄭恩道“毀壞那麽多瓜,你說怎麽賠吧?”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瓜皮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