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生鳳凰的打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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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月曾說,如若女色為陷,北贏一眾男妖,能逃之者甚少,青青卻不為所動。

    為什麽呢?因為我不夠前凸後翹嗎?

    二白,今後一個月菜品,請以木瓜為主。”

    ——摘自《桃花公主手劄》

    他說,很溫柔:“即便你有,又如何呢,你是北贏的公主,是白靈貓族後裔,是我鳳青的十七徒弟,任何一個身份,都容許你無理取鬧。”

    桃花笑了,眼眸亮如星辰。

    她搖頭,仰著頭眼角彎彎像一對半圓的月牙兒,笑著說:“我不會的,不會無理取鬧,不會恃寵而驕,不會蠻橫無理,也不會仗勢欺人,我會做最好最好的人,做北贏第一棒的公主。”

    鳳青揉揉她額前剪碎了的短發,很滑稽,確實格外順眼。

    最好最好的人,北贏第一棒的公主啊,她已經是了,不是嗎。

    明辨是非,善惡分明,她是個極好的姑娘。

    她踮起腳,明動的眸湊近鳳青眼底咫尺的地方,吳儂軟語像個江南水鄉輕揚的小調,她說:“那可不可以看在我這麽好的份上,別和霍狸姑姑一起彈古箏,青青,你和我彈好不好,雖然我彈得不好,也沒有天賦,可是我還是不想你跟別人彈。”

    原來,她聽到了。

    鳳青忍俊不禁:“我沒有跟霍狸一起彈古箏。”

    桃花蹙眉,撅著嘴角道:“可我聽到了。”

    語氣,分明很惱,卻還是小心翼翼,揣著她的小心思,將喜怒寫進了眼裏,叫人一眼便能瞧出來。

    鳳青失笑:“是她彈的。”

    “不是合奏嗎?”

    他搖頭,語調輕快,耐著性子同她解釋:“霍狸送了一把古箏當賀禮,方才是她在調音,我沒有彈。”

    哼,那個鐵蘭,撒謊!

    是罪有應得。

    桃花想了想,便介懷了,也不生氣了,問鳳青:“青青,你很喜歡古箏嗎?”

    鳳青道:“還好。”

    傻瓜,是你很喜歡。

    她十歲那年,纏著他說起了古箏,興頭很起,小孩子碎碎念念說了一堆。

    “青青,晚月居然還會彈箏呢!可好聽可好聽了。”

    “可是桃花手笨,怎麽學都學不會。”

    “青青,你去學好不好?然後彈給我聽。”

    “青青……”

    都是童言無忌的話,那時候,她也還小,不知如今都是否還記得,隻是鳳青一直記著,將古箏彈得越發得心應手。

    鳳青說:“晚膳過後,我彈給你聽。”

    桃花連連點頭,很開心:“好。”她眼珠子轉啊轉,小心思擺在眼裏,“青青,能不能不用霍狸姑姑送的那把?”

    鳳青笑著看她討巧的模樣。

    桃花不覺得自己是個小肚雞腸的小姑娘,立馬彌補道:“你若是喜歡,桃花可以送你更好的,大陽宮好多寶貝的,都可以給你。”小聲地問,沒有底氣,“我們不要霍狸的好不好?”

    好吧,她有點借題發揮了。

    晚月說了,吃醋的女子都這樣的,酸酸唧唧,可不是壞心眼兒。

    鳳青依她:“好。”

    桃花笑吟吟,心情好得想飛到月亮上去。

    回了聽茸小築時,天已經黑了,鳴穀與流零都在等鳳青回去開席,二白餓得直敲象牙筷子。

    桃花不看二白幽怨的眼神,把她捏的長壽團子端上來給鳳青先吃,好大一隻,占了一整張桌子,還是鳴穀與流零兩人一起抬上來的。

    鳳青明顯被長壽團子的體積給驚到了。

    桃花獻寶似的給鳳青挖了一大碗,雙手遞給他,然後直勾勾看著鳳青吃,眼珠子眨都不眨一眼,用期待的小眼神仰著頭看鳳青。

    “好吃嗎?”

    小姑娘愛吃甜,大抵放了許多許多……許多糖。

    鳳青咽下去了,盡量麵無波瀾,點頭:“嗯。”

    得了肯定的桃花小眼角都要飛上去了,眯著眼直樂,搶了鳳青的湯匙,舀了一大口:“我嚐嚐,我嚐嚐。”

    鳳青都來不及製止。

    桃花嘴角一僵,臉上笑容無影無蹤了。

    “太甜了。”她捂著甜得牙疼的半邊小臉,好失落地說,“餡兒還是生的。”

    二白與流零表示一點都不意外,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淡定表情。

    桃花飽受打擊,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兒蔫兒的:“我太愚鈍了,蒸團子都蒸不好。”

    看她一副沒精打采心情頹敗的樣子,鳳青想了想安慰她的話。

    他便說:“團子麵皮還可以。”說著,還吃了一口團子的麵皮。

    桃花聽了更頹喪了:“我和的麵太稀了,捏不成團子,這是十八師弟給我和的麵。”

    鳴穀沒忍住笑。

    鳳青瞥了鳴穀一眼,他立馬閉嘴了,鳳青正色,繼續寬慰備受打擊的小姑娘:“你捏得力道恰到好處。”

    妖尊,不帶這樣睜眼說瞎話的。

    可能,長壽團子自己都聽不過去了,啵的一聲——

    流零說:“破了。”

    巨無霸團子右麵又破了個大洞,餡兒全部露出來了,一股腦流到桌子上,甜的鹹的。

    鳳青:“……”

    桃花不是一般的泄氣,晚膳少吃了一碗飯和一隻雞腿。

    因著鳳青難得過一次壽辰,鳴穀與十八都準備了壽禮,鳴穀投其所好,集了露水釀了一壺酒送給鳳青,十八做了一桌竹筒飯,十二道,全部不一樣的花樣,色香味俱全,擺在那個泄了氣漏了底的巨無霸團子旁邊,特別讓桃花心塞。

    便是二白也意思意思了一下,寄人籬下吃人嘴短,二白送了一盒上好的茶葉,當然,桃花不知道她從哪裏搞來的,二白那廝總是神神道道的。

    飯後,散了席。

    桃花無精打采地走出了聽茸小築,半個時辰後又興高采烈地回來了,手裏還端著一隻大碗。

    她小心地端到鳳青麵前。

    “是長壽麵。”

    麵的賣相不大好,黏黏糊糊一大團,還飄著幾根發黃的菜葉子,還有幾坨可疑的烏黑色,很大一碗,比小姑娘的臉還大,她端得不太穩,有些手抖,卻很用力,沒有灑了,手腕的青筋都起來了。

    鳳青接過去,放在了桌上。

    桃花又把筷子遞給鳳青:“我祖父說,生辰一定要吃長壽麵的,那樣才能一整年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她有點不好意思,抓了抓額頭的短發,“我麵和得不好,沒有做成一根很長很長的,可是我做了很多很多根。”

    這是第二碗,第一碗麵等他時糊了,那一碗是十八師弟幫著做的,這一碗,她做得很認真,也很艱難。

    鳳青一看賣相便知道,是這小姑娘洗手作羹湯,臉上還沾了麵粉,煙熏黑了鼻子,好不狼狽的模樣。

    他抓過她的手。

    她握緊,縮回去。

    他拉住,借著燭火看她的手心,果然,被她弄得遍體鱗傷。

    “疼不疼?”

    桃花搖頭,仰著髒兮兮的小臉:“不疼,一點都不疼,都是很小很小的傷口。”

    她身份尊貴,即便是很小很小的傷口,也不曾受過,嫩生生的小手,平白添了幾道紅痕,看著讓人心怵。

    她的手,就應該白皙無暇,應該小心珍貴。

    鳳青取了藥,給她塗抹了一層:“以後莫要做飯了。”

    平時聽話的小姑娘這會兒卻不聽從了,連忙用力搖頭:“不行的,以後你生辰,我都要給你做長壽麵的,還要捏長壽團子。”

    鳳青凝視,將她眼底那一簇明亮的焰火,倒影在自己眸中。

    她表情認真嚴肅得不得了,宣誓似的:“青青,我會很努力,會學會很多東西,成為很厲害的人。”很努力很努力,成為與他相配的人。

    嗬,這傻姑娘,可能還不知道她是多好的人。

    鳳青沒再說什麽,將那一碗鹹到味蕾發澀的長壽麵吃得幹幹淨淨。

    少焉,鳴穀匆匆過來。

    “妖尊。”

    “妖尊。”

    連喚了兩聲,才聽到屋裏頭鳳青的回複:“怎了?”

    鳴穀沒有進去,在門口回道:“霍狸姑姑來了。”

    鳳青似思忖了須臾。

    他對桃花道:“先回去睡覺。”

    桃花搖頭不肯:“我等你,我還有生辰禮物要給你。”

    “碗不用管,我讓十八過來收。”鳳青想了想,又道,“若是冷了,便到榻上去等。”

    桃花點頭,說好。

    鳳青這才出去,低聲吩咐了鳴穀一句什麽。

    霍狸是毛絨獸,不得入聽茸小築內,正等在院子裏,下著雪,她披著大氅,安安靜靜地站著,沐在風雪裏,有些狼狽。

    見鳳青出來,她下意識便挪動了腳往前。

    清冷的聲音,輕描淡寫地開了口,鳳青說:“若是為了你那婢女來的,便什麽都不用說。”

    霍狸腳步頓住,怔怔站在原地,欲語還休,風吹紅了眼,幹澀而灼熱:“她剔了兩根妖骨,我怕她會被生生疼死。”

    她是來求醫問藥的。

    鐵蘭隻是不過修了百年的九尾狐,修為平庸,兩根妖骨,確實不輕。

    鳳青微微抬了抬眼睫,帶了幾分懶倦,字字輕緩地道:“疼死了葬出去,不要埋在我聽茸境。”

    他啊,有時候心懷天下,普度眾生。

    有時候,冷酷無情得紮人心窩。

    霍狸泫然欲泣,戚戚喚道:“鳳青——”

    鳳青斷了她的話,指著鳴穀手裏抱的古箏,那是她今日送來的賀禮。

    他隻是隨意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這箏你帶回去。”

    霍狸張嘴,話音還未啟,他便轉了身,不留餘光。

    她急喊:“鳳青。”

    鳳青頓足,回頭,微暗的光從他身後打來,他輪廓分明,落下了深淺不一的影子,眸光深邃,清貴而疏離。

    相識三百餘載,他看她,仍舊一如當初的陌生。

    嗓音嘶啞,霍狸紅了眼眶,問他:“你為什麽問都不問一句?”哽咽了喉,她頭一次這樣咄咄逼人,這樣迫切,“是非對錯,你都隻聽她一麵之詞嗎?她說什麽你都信嗎?”

    鐵蘭縱使有錯,可鳳青,連辯白都沒有聽過,便下了定論。

    那個小姑娘,能如此左右他。

    鳳青沉默了少頃。

    目光越發幽深,他看著她開口:“她什麽都沒說,也不必說,同樣,你也不用說,是非對錯與我有什麽關係,她是我親收的弟子,是聽茸境的半個主人,我從不分明是非,我隻護短偏私。”一字一句,慢條斯理,聲音沉而冷,像酒釀的酒,幹冽而醇厚,鳳青抬眸,問,“可懂?”

    霍狸點頭,眼淚落下。

    懂啊,誰心裏沒有一個絕對偏私的人,誰不曾情深,誰不曾這樣不顧一切不論是非地對一個他人掏心掏肺傾其所有。

    不需要對錯,若是情動。

    霍狸哭著哭著,便笑了。

    鳳青啊鳳青,你終於淪落至此,這般模樣。

    他仍舊不疾不徐,還是那般輕描淡寫的慵懶與隨性,帶著寡淡興味兒:“這次,她罰了你的婢女,這件事我便由她做主了,不會再插手,若有下次,我動了手,就不會那麽輕易了結,知道?”

    霍狸低頭,看著一地白雪。

    她說:“我知道了。”

    鳳青轉身走了,將那把古箏留在了門口。

    她緩緩走過去,抱著她的古箏,腳步深深淺淺,一步一步走出聽茸小築,手裏那把箏,是她親手所製,費了三十個日夜。

    鳳青回來時,桃花便躺在了他榻上,蓋著被子,隻露出一張臉,原本豎著身子,聽聞他腳步聲,立馬鑽回去。

    她方才豎起耳朵聽了,可是,什麽都沒聽到,好好奇啊。

    一雙靈動的眸子轉來轉去,桃花還是沒忍住,眼巴巴地看著鳳青:“我能問嗎?”

    鳳青點頭,將披風搭在屏風上。

    桃花縮在被子裏,圓溜溜的眼睛很靈活,她問:“霍狸姑姑來求醫嗎?”

    鳳青隨口道,不大在意:“嗯,替她的婢女。”

    “你答應了嗎?”

    “沒有。”擱下了衣服,鳳青坐下,倒了一杯溫茶,潤了潤唇,“我閑來無事才讀了醫書,不是為了懸壺濟世。”

    當然,鳳青的手金貴著,哪能誰的脈都搭,壞心眼的更不給瞧!

    桃花十分讚同,搗蒜似的連連點頭:“嗯嗯。”她側著身,兩隻手抓著蓋到脖頸的被子,說,“不去也出不了人命,我讓梅花酥留了她的命。”

    鳳青似笑非笑:“為什麽留她性命?”

    一個婢女而已,還是心思不正的婢女,殺了何妨。

    桃花認真回答:“雖然她不是很好,犯了錯,可也罪不至死,她並未有過很大的罪過,我便也不能平白要了她的命,所以梅花酥隻斷了她兩邊腰背的妖骨,抽去了她一身修為。”

    娘親教過她,不可姑息養奸,也不能濫殺無辜。

    她是人族,人性不是本惡。

    鳳青略略怔忪,抿著唇,許久笑了:“你做得很好。”

    桃花得了誇獎,笑得滿足,像隻小奶貓似的在被子裏翻滾。

    鳳青看著她孩子氣的舉動,啞然失笑,狀似無意地道了一句:“古箏我還給霍狸了。”

    桃花喜滋滋得直樂。

    扒著被子,她豎起腦袋說:“等我回了大陽宮,去國庫裏給你找最好的。”

    鳳青嗯了一聲,看著窗前玉器裏的雪融。

    那是鳴穀搗鼓出來的玩意兒,用恒溫的玉器裝了定量的雪,可以根據雪融瞧出時辰,已經不早了。

    鳳青道:“回去睡覺吧。”

    她怯怯生生的,還有點小害羞,小聲地問鳳青:“今天能不能不回去?”

    鳳青看向她。

    哦,她說過,有生辰禮要送。

    小姑娘似乎還在斟酌思忖,支支吾吾了許久,眼珠子飄來飄去,最後還是堅定明亮地看向鳳青。

    她壯著膽子,提了提音調,說:“我來聽茸境的時候太興奮了,沒有收拾很多東西便來了,我沒有好東西給你,我想把頭發都給你當定情信物的,可二白說不好,說變成禿子了,便不好看了。”頓了一下,她看著鳳青的眼睛,目光亮如星子,“青青,你說過,我是很好的人,是北贏最棒的公主,那我把我送給你當生辰禮物好不好?”

    十三四歲的姑娘,認真時,帶著倔強,像撲火的飛蛾,奮不顧身。

    鳳青斂眸,眼底平靜早便翻湧,沉沉浮浮淩亂得讓他不知所措。

    過了許久許久,他開口,有些艱澀:“桃花,別胡來。”

    十三四歲,若是妖族,還是嬰孩,而她身為人族,也不過是沒有及笄的少女,隻是,她眼裏沒有一分猶豫與懵懂。

    她異常堅定,靜謐的夜,一個字一個字都清晰:“我沒有胡來,青青,沒有誰會一件事胡來七年的。”

    從少不更事的孩童時期起,她純粹地歡喜著,千千萬萬個日夜,從未有過遲疑,如今,她亭亭玉立,娘親說,長成了落落大方的女子了。

    桃花說:“青青,桃花喜歡你很久很久了,我不是胡來的,是做了一輩子那樣長遠的打算的。”

    她的一輩子不長,所以,深思熟慮過了。

    鳳青卻沉默了,不看她,隻是垂在身側的手,略微緊握。

    良久的死寂,隻偶爾東風刮過。

    床榻上,被子裏的小姑娘遲疑而緩慢地把手伸出來,裸露了肩頭,被子滑下白皙的鎖骨,她一點一點把被子推下去。

    鳳青按住了她的手:“桃花。”

    聲音,淩亂又急促。

    桃花睜著眼,目不轉睛地對視。

    鳳青抬手,將被子拉回去,蓋到她的脖頸,溫潤寧靜的眸,此刻,卻跳躍著火光。

    “你看的傳記不作數,我還有很多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說得很慢,像喉嚨被什麽堵塞,字字都廝磨。

    桃花有些怔忪,像夢裏似的,不能思考,眼裏,耳裏,都是鳳青。

    她呢喃著問:“那你都告訴我不行嗎?”

    鳳青不說話。

    分明有千言萬語,似乎難以言辭。

    他啊,心有溝壑,藏了千千萬萬的心事,他活了一千零二栽了,足足大了她九百九五栽,那麽多的年歲,都是她不曾知曉的,有寫許多不為人知不為人言的故事。

    隻是不知為何,她就是知曉,那麽多年月,鳳青一定不無慮無憂,所以,他不說,她便也不問了,隻是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他。

    她說:“我爹爹說,娘親生我與哥哥的時候,他便是最愛娘親的,所以,我才總想給你生鳳凰的。”

    她說:“青青,我給你生一窩鳳凰好不好?”

    她說:“到時候我生了,你就會愛上我了。”

    然後,她掀開了被子,不著寸縷地在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