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珍珠與魚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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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月以須得走動走動克化食物為借口,叫跟著的丫鬟們遠遠地跟著。

    兩人沿著抄手遊廊過月洞門,一徑來至後園中,園中花草茂盛,嘉月攬著葉氏的手,因說道“上次一麵,我們姐妹也半年都沒得相見,好容易見你一回。你如今可好?”

    葉氏眉間輕顰,臉上透著股疲憊憔悴,“怕說不好是無人肯信的。”

    嘉月陪笑了兩聲,兩人並肩前行,一麵走著,嘉月另尋了個話頭“聽說姐姐已成親,妹妹未曾親自上門道賀,姐姐可勿要怪罪我!不知是哪戶人家有這麽好福氣?”

    葉氏麵色微變,帶著些許冷笑的意味“趙家。”

    嘉月一怔,這事兒聽著有點耳熟?

    “可是司南伯爵趙家?”

    “不錯。”葉氏頓住步子,目視著前方“說起來,人家是公侯伯府,鍾鳴鼎食之家,我家的門第,原本高攀不上的。”

    雖說男低娶女高嫁,但趙家伯爵府的門楣比起葉大人正四品的官職也高出了不少,到底一個伯爵府的嫡次子配個四品官的女兒,也是綽綽有餘了。

    嘉月微顰了眉,凝眸於她“姐姐何出此言?以姐姐的人品性情,何至於如此妄自菲薄?”

    葉氏愣了愣,隨即悲從中來,麵頰上一串串淚水便滾了下來,“大家都說我福氣好,一副生辰八字,偏生是我遇上了這麽個天大的喜事,但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對我而言何嚐不是枷鎖!”

    她拿帕子拭幹淨了眼淚,好容易緩過一口氣,恨聲道“當日趙家上門說親時,爹娘也是極高興的,本以為日後將是富貴尊榮的安逸日子,誰知……誰知!我雖是女子之身,萬事由人做主,但我也想夫妻琴瑟和睦,活得一世安心,然妹妹可知,男人的命運就是女人的命運!”

    嘉月不覺一愣,壓下心頭疑惑,扶了葉氏至亭子歇腳,葉氏坐定喘過幾口氣,恍惚著笑了笑,“我想起了一件往事,不知妹妹是否願聽?”

    嘉月轉頭看她,乍然之間很是驚異,但見葉氏麵色很是傷感,心中觸動,“……姐姐請說。”

    葉氏兀自發了會呆,才自言自語說道“我家未入京前,有一堂姐前幾年下嫁給了窮書生,堂姐嫁給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秀才,縱然是低嫁指望著好好過日子,可是那書生除了在家寫兩篇酸文,竟無半點立身之本,堂姐隻好拿了陪嫁去典當度日,才得以生活無虞,帶去的嫁妝大半都被糟蹋了!”

    她神色急劇一冷,目含恨色,咬牙切齒“當初大伯父大伯母皆以為家境貧寒的男人定會品行端正,好學上進,才許了這門親事,誰知他在披金戴銀、榮華富貴的生活裏起了異心!”

    嘉月心底微微抽一口涼氣,說不出話來,手輕輕撫上葉氏的肩頭。容府人口簡單,長輩又皆以詩書教導子嗣,婆媳和睦,姑嫂友愛,沒太多陰謀詭計,她亦未曾見識過這些內宅陰私之事。

    “一日,他上門求大伯父替他謀一官職,大伯父就這麽一個獨女,生怕女兒受苦,便出錢出力托人疏通關係替他謀了個八品閑職,誰知他順勢抖落起來,好大自喜,呼來喝去,連長輩也不放在眼裏!”

    這不正是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勢,有愚質者不可與利器?嘉月輕吸一口氣,輕垂著眼簾說“若他其身正,重品行,為民做些好事,未必沒有加官進爵之日,可官來不正,不過圖一僥幸,要圖僥幸,念頭先已不正,便去假威仗勢,反欺長輩,日後難免不虐民而飽己腹。”

    葉氏驚訝的看了她一眼,歇一歇,恨恨道“妹妹說的正是,可笑那些個讀了滿肚子聖賢書在裏頭的,成日裏滿口的詩詞文章家國天下,也不見得都會讀到心裏去!”思及此,葉氏麵色轉黑,陰沉了臉道“那就是個黑了心的混賬!他貪戀權財,虛榮享樂,又露出貪花戀色的本性來,憐香惜玉的對象不知凡幾,常常有些外來的‘小貓小狗’被接進府裏去憐惜,更要一氣收用了堂姐的幾個陪嫁丫鬟為通房妾室,堂姐不肯應允,那、那混賬竟大罵她是個不賢不孝的妒婦,更甚揚言要一紙休書將她趕出門去!幾番下來堂姐也漸漸對丈夫冷了心。”

    “那後來呢?”嘉月緊趕著聲問。

    “後來事情膠著之際,竟診出堂姐得娠,她顧念著畢竟是正房夫妻又有了孩子,未曾狠下心來和離,大伯母去勸過幾回也不曾勸動,總以為為著孩子會改的。但我想,未曾和離又如何,這樣寡情薄幸的男子即便是陪著他再熬了十年二十年,也不會有好日子!”

    嘉月暗歎一聲,實覺胸口鬱鬱,為了這麽一個涼薄的人,賠上一輩子,真的值得嗎?

    葉氏眼中帶著嘲笑諷刺,半仰著頭,麵容慘淡,目光卻定定地注視著前方。

    “自那之後,我便暗自發誓,那些家境貧寒的書生舉子是一概不會去看的。沒想到如今入了貴家豪門,日子也這般煎熬!那趙庭平……是個附庸風雅、貪花好色之徒,我雖是正妻,但比不得那些個得了寵的姨娘妾室,想是跋扈輕狂慣了,竟明晃晃的欺負到我頭上來!”

    她忽發出一陣高亢的笑聲,隻覺得那早已充滿全身的恨意又狂湧了上來,灼熱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憤恨和委屈,“——做人媳婦,可真不容易呀,一麵得料理著家事,一麵又對著婆婆妯娌小姑子,若夫君又是個喜歡眠花宿柳、招貓逗狗的……真是活受罪!”

    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往嘉月身上軟綿綿的歪去,嘉月看她濡濕著眼睛痛苦的泣訴著,不禁心中陣陣牽動,夾雜著心酸。

    常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葉氏看破了那些想攀高枝兒的寒門子,寧選了眼前連綿不絕的榮華富貴。竟沒料到,富貴豪奢之家的內宅陰私之事也甚多,做出寵妾滅妻的勾當來。

    嘉月輕輕歎息了一聲,原來嫁人是一等一的辛苦事,她竟有些懷念葉氏一派天真,開朗有趣的模樣。

    她抬手替葉氏擦幹了眼淚,柔聲道“姐姐何苦要鑽那牛角尖?姐姐終歸是正室嫡妻,何必與那些小妾打了擂台看,沒得鬧起來反惹婆母不悅,後宅不寧,可是大忌,如此便要好好斟酌了。自來娶妻娶賢,姐姐隻消好好管家理事,孝順長輩,至於姨娘妾室那邊,便隻當麵兒敷衍過去也就是了,瞧著相安無事就好,當務之急,是好生保養著生下個嫡子,那就萬事不愁了。”

    自來高門大戶家的女兒都是做不出爭寵邀媚,曲意逢迎的事來的,既不符合大家閨秀的規矩做派,又沒得失了大戶人家的臉麵聲譽。所謂娶妻娶賢,娶妾娶色,妾室通房或可貌美浮浪、風姿嫋嫋的,但娶正房妻子必定是賢良端重,識大體,能相夫教子、妥善理家的。待葉氏有了身孕,這無論是對於家族還是渴望抱孫的長輩,都是一件極大的好事。

    葉氏怔鬆地看著她,喃喃自語“你這麽一說,倒是也很有道理。”

    她低頭仔細想了想,漸漸明了,她麵色漸轉,去握嘉月的手,含淚道“好妹妹,我便知你是個品性淳厚的,平日裏與我相交的姐妹也不少,隻有你肯與我說這般掏心窩子的話來!這些話在我心裏藏了好久,你如此真心待我,我死也不會忘了你的好!”

    嘉月微笑一笑“姐姐言重了,姐姐以後定有享不盡的福氣。”

    葉氏平複了情緒,雖然神色無力,但精神反而舒展了些。兩人又攜著手緩緩往前走,忽感一陣春風拂麵,遠處桃枝綻開了花蕾,密密層層,瞧著一片灼灼粉色,嘉月轉頭對葉氏一笑,“風都暖和了,我們再往前去看看花兒罷。”

    葉氏笑了,應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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