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裏奔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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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九十一年,北境烽煙再起。

    漢軍營帳裏,大將軍竇憲背對眾人而立,麵前是一幅巨大的北境地圖,他眉頭緊鎖,注視著地圖上金微山的位置。塞外的風沙將他的臉龐磨礪的粗糙而堅硬,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著果敢與堅毅。

    幾位副將站立在下,賬內寂靜無聲,所有人似乎都在急切的等待著什麽。

    “報——”一聲急促的通報聲打破了營帳裏的沉默。竇憲眉頭跳動了一下。

    士兵快跑入賬內,奏道“稟大將軍,右校尉大破北單於,斬五千餘級,俘虜近萬人。”

    “好!”竇憲重重一拍書案,賬內眾將神色雀躍,紛紛拱手道“恭喜大將軍!”

    竇憲眉頭一挑,盯著問道“北單於呢?”

    “稟大將軍,北單於率百餘騎人馬突出重圍,向北逃去,右校尉親率一千騎兵追擊,其餘人馬已拔寨回營。”

    竇憲低頭踱了幾步,眉宇之間透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思忖片刻後他霸氣一揮“傳令下去,準備好酒肉,犒賞三軍!”

    “喏!”士兵得令退下。

    “眾將連日整裝待命,想必也都累了,大家且回賬稍事休息,鄧疊留下。”竇憲命令道。

    眾人皆麵露欣喜之色,紛紛拱手退下,竇憲揮手將賬內衛兵也摒退,此時,賬內隻有竇憲與中護軍鄧疊二人。

    鄧疊神采飛揚道“大將軍與北匈奴鏖戰多年,今日可謂畢其功於一役,自此我大漢北境再無戰火,大將軍功垂千古!”

    竇憲卻冷冷一笑“當真可以畢其功於一役?”

    他盯著鄧疊,眼神中透著一股陰鷙之氣,鄧疊不禁頓生寒意。雖然他已忠心耿耿追隨竇憲多年,但是對於這位大將軍的心思,他仍然還是捉摸不透。

    竇憲並不欲多做解釋,他轉身回到案旁,提筆在錦帛上迅速寫了幾個字,然後將錦帛疊好交給鄧疊“派可靠之人將此信快馬加鞭送到右校尉手中。”

    鄧疊略一遲疑,卻也不敢多問,接過錦帛道“屬下遵命。”

    大漠蒼茫,殘陽如血。漫漫黃沙中,一支騎兵正奔襲而來。鮮紅的兩番旗幟上一書“漢”,一書“竇”。

    “籲——”領頭將軍長喝一聲,拉緊韁繩,戰馬前蹄高舉,停了下來,身後的整支隊伍也依次停下。他抬眼望去,視線所及之處盡是荒漠與戈壁,殘陽天地交接的地方染下一片血色,隱約顯現出燕然山的輪廓。落日的餘暉映著年輕將軍挺拔雄闊的身姿。他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年紀,棱角分明的臉龐英俊硬朗,一雙星目透著鋒利的銳氣,古銅色的肌膚在斜陽下閃現著充滿魅惑的光澤。

    將軍調轉馬頭,一邊往回走一邊看著手下這群剛剛結束一場惡戰又奔馳千裏的士兵們,他們的眼神依然堅定無畏,但是卻掩蓋不住疲憊至極的神色,看著他們被風沙吹的幹裂的雙頰,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忍。百戰沙場的他怎會不知這支隊伍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再往前便是匈奴人的地界,迎接他們必然又是一場短兵相接的惡戰,千裏奔襲後體力已經嚴重透支的士兵們亟需一次休整。於是他高喊道“兄弟們,再向前便是燕然山要塞,大家在此休整半日,四更出發,力破龍城!”

    士兵們禁不住歡呼雀躍,一掃疲態,戰馬仿佛也來了精神,將軍手臂一揮,隊伍又奮力向前趕去。

    這位將領正是竇憲麾下猛將,右校尉耿燮。

    一千騎兵行至燕然山要塞,下馬休整。耿燮吩咐副將安排士兵在要塞處輪流值夜後便獨自一人走出營賬。

    這裏曾是他熟悉的戰場。耿燮走到要塞高處,放眼望去,天地玄黃,萬籟俱寂,蒼茫的燕然山孤獨立於天地之間,見證著一年又一年的戰火。腳下生起了冉冉炊煙,將士們已經一日未得進食,簡單安營後便立刻生起爐灶,荒涼的戈壁大漠裏浮動著難得的煙火氣,在寂寥天地之間添了一抹暖色。

    耿夑,他似乎是為戰爭而生的。雖生在豪門士族,然而對幼年的全部記憶,隻有冷冰冰的刀劍。十二歲,他第一次上戰場,便是稽落山之戰。這一戰,是他永遠不能磨滅的記憶。

    當年,他的父親耿國作為破虜將軍,率領漢軍先鋒精銳突襲北匈奴,不料卻中了北匈奴的圈套,三萬大軍被死死卡在峽穀動彈不得,火箭巨石齊發,漢軍將士的血肉之軀成了匈奴胡虜的活靶子,少年耿夑睜著驚恐的雙眼,看著身邊一個一個曾經活蹦亂跳的袍澤兄弟,或被火箭射中渾身燃著熊熊大火,或被巨石擊中瞬間碾碎成肉餅,或被萬箭穿心而過。在一片驚天動地的哀嚎聲中,猩紅色的血染紅了整個峽穀。

    十二歲的耿夑,第一次看到了地獄的模樣。

    這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之後,漢軍死傷無數,丟盔棄甲。然而,匈奴蠻人並不打算放過麵前毫無還手之力的漢人,因為他們向來不喜歡俘虜,隻喜歡屠殺。於是,麵目猙獰的魔鬼們驅著鐵騎,將漢軍一片一片踐踏在馬下。耿夑親眼看到滿臉血汙身負數箭的父親,揮舞著長劍砍向敵人。刀一次又一次的落在他的身上,身上的箭也越來越多,他卻毫無知覺,像個瘋子一樣,機械的重複著揮刀砍殺的動作。那一刻,耿夑心底的魔鬼徹底蘇醒了,他像父親一樣,失去了知覺,也沒有了畏懼,瘋狂的砍向每一個靠近他的人,這是他第一次殺人,卻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凶狠。最後,他眼睜睜的看著一束寒光閃過,父親的頭顱高高飛起,劃了一個拋物線,砸到自己腳下,那一瞬間,他的世界忽然一片黑暗。

    若非當時的車騎將軍竇憲率部趕來援救,三萬漢軍將士,將全部在此地殞命,據後來經曆過這場戰爭的士兵說,當時那僥幸活下來的區區三五千將士,如同一個個從地獄爬出來的鬼魅一般,他們全身上下染滿血汙,一雙雙空洞的眼中盡是恐懼與絕望。

    一個巨大的土坑,便是死去的漢軍最後的歸宿,沒有墓碑,沒有墳丘,在這個活著比死了更艱難的戰爭歲月裏,他們的屍體隻能被堆積在這臨時挖就的大坑中,一起腐爛,一起化作枯骨。而被埋在累累屍體之下的耿夑,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如果不是竇憲站在巨坑前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他或許永遠都不會蘇醒過來;如果他沒有蘇醒過來,他將和那些屍體一起迅速的腐爛掉。當他掙紮著扒開壓在身上的一具具屍體,屍堆的蠕動引起了竇憲的注意,在他的命令下,兩個漢軍把耿夑從死人堆裏拉了上來。

    從那時起,耿夑變得沉默寡言,也是從那時起,戰爭成為了他生活的全部。殺人,或者被殺,不過是一件平常的事情而已。父親戰死後,他追隨叔父,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的耿弇繼續南征北戰。直到十六歲那年,叔父也戰死沙場,耿夑便開始追隨大將軍竇憲,並在其麾下屢屢立下奇功。

    就在三年前,二十歲剛出頭的耿夑隨竇憲率一萬精兵,在燕然山曆經三天浴血激戰,重創北單於,斬殺敵軍一萬三千多人,前後俘虜二十萬人,令北匈奴元氣大傷,迫其西遷。中郎將班固作銘《封燕然山銘》,刻石勒功,此時應該還屹立在燕然山山峰處。

    今日乘勝追擊再次大敗北匈奴,耿夑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親手將北單於一族擒拿,已報父輩的血海深仇,同時也斷了北匈奴的後路,讓他們從此一蹶不振,再也無法威脅大漢,北境從此再無戰火。

    三日後,耿燮已率人馬追至庫蘇,探馬來報,北單於人馬剛過庫蘇,此刻距離應不過百裏。耿燮下令原地安寨。多年的戰鬥經驗告訴他,北單於人馬北逃數千裏,漢軍一路追襲數千裏,雙方均已兵馬困乏,但所謂“窮寇莫追”,此刻北匈奴命懸一線,必殊死一搏,而匈奴騎兵向來驍勇,即使以少敵多,如拚死一戰,漢軍也未必有十分勝算,即使取勝,恐怕代價也極大。此時最好的戰術便是尋合適之處埋伏,前後夾擊。

    耿夑喚來副將林忠,林忠本是耿府家奴,父母死於戰火,由耿燮之父度遼將軍耿國收養府中,十歲便隨耿燮出征,情同兄弟,在戰場上屢屢拚死護耿燮周全。

    二人在賬內鋪開地圖,正在此時,衛兵來報,大將軍書信送至。

    此地去塞五千餘裏,他們已經幾乎晝夜不停一路追趕,是何事如此之緊急,大將軍要命人千裏快馬加鞭送來書信,看來事關重大必不容怠慢,耿燮立即下令將信使請進來。

    入賬之後,耿燮打量著眼前的信使,衣冠不整,形容枯槁,便心下明白,必是不眠不休一路追趕而來。耿燮接過錦帛,令人帶信使去營賬內休息。

    耿燮打開信,霎時間神色大變。他緊緊蹙著眉頭,盯著那寥寥數字的錦帛,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

    林忠察覺到異樣,遂上前低聲問道“大將軍所言何事?”

    耿燮沉默半晌,麵色凝重的沉聲道“大將軍令我等接令後即刻返回。”

    “什麽?這是為何?”林忠也大為訝異。

    耿燮將錦帛置於案上,沉默不語。

    林忠拾起來,細細看去,錦帛上果然僅有寥寥數字“窮寇莫追,接令後當速返回”。

    “眼看就可以將匈奴人一網打盡,永絕後患,大將軍為何要在這個時候讓我們返回?”連一向沉穩的林忠看完信後也不禁有幾分義憤填膺“無功而返,如何向將士們交代啊!”

    時至初秋,中原大地正是酷暑褪盡,秋高氣爽的豐收時節,北地塞外卻已然進入了嚴寒。刺骨的冷風,夾雜著飛沙走石,鬼哭狼嚎般掠過營帳,卷起了案上的錦帕,輕飄飄的在半空中劃了一個淩厲的弧度,穩穩落在了耿夑的腳邊。

    耿燮緩緩俯身,拾起了那方似有千斤重的錦帕,攥在手裏,眉頭深鎖卻言辭果決道“大將軍必有他的顧慮,我等自當奉命,毋需多言。”

    從他那堅決的目光中,林忠知道再勸亦無用。雖然自古便有“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之言,但林忠深知耿燮的為人,對大將軍竇憲,耿燮深懷感恩與崇敬,甚至可以說是視如兄父,不論這個命令有多麽的荒謬,他也不會違背其意。

    大約十日後,耿夑率軍返回居延塞,竇憲親率副將出塞數裏相迎。

    遠遠便看到了竇憲的衛隊,耿燮立即下馬快步上前,竇憲也下馬迎向前去。

    當著三軍將士的麵前,耿燮跪奏道“啟稟大將軍,末將追敵不力,未能將北單於擒回,請大將軍賜罪!”

    竇憲心領神會,立即扶起耿燮,拍著他的肩膀,朗聲道“右校尉大破匈奴,戰功赫赫,何罪之有?快快隨我回營,我要好好犒賞將士們!”

    是夜,竇憲令人備好酒肉,犒賞三軍,全軍上下一片歡騰,並在營賬內設宴慶功。

    酒過數巡,眾人皆有醉意。

    竇憲之心腹,騎兵校尉鄧疊舉杯向竇憲道“大將軍掃平匈奴,匡扶大漢,功垂千秋,此番朝廷必推舉大將軍錄尚書事,統領政務。”

    射聲校尉郭璜打斷他的話“大將軍之功可比日月,豈需一個區區錄尚書事?依我看,大將軍就不應屈居人下!”

    一時間眾人都不再言語,空氣似凝固一般。尷尬的沉默之後,竇憲突然厲聲道“郭璜喝醉了,胡言亂語,把他拖下去醒醒酒!”

    郭璜這才意識到自己言辭有失,慌忙要起身請,卻早已被竇憲的衛兵上前架住,不由分說便拖了出去。

    竇憲默默掃視了一眼賬下眾將,幽幽道“胡話而已,不必當真。老夫如今也不勝酒力,頭痛的很,各位且散了吧。”

    眾將紛紛起身拜辭,隻有耿燮一人紋絲不動。竇憲眯著眼看他,或許已經猜到了他在想什麽,但是卻始終一言未發。

    直到眾人都退下後,耿夑方才起身,他上前一步,開門見山道“大將軍,末將有一事不明,還望大將軍賜教。”

    竇憲目光如炬的注視著耿燮,緩緩道“你是想問我為何召你回來吧。”

    耿燮直言道“正是。此次北匈奴損傷慘重,北單於狼狽逃竄,已無招架之力,乘勝追擊完全可將其拿下,北庭必將大亂,我軍可趁此機會一舉蕩平蠻夷,永絕後患。如今放虎歸山,不是給了北庭喘息的機會嗎?恕末將愚鈍,不知其中用意。”

    竇憲並未立即回答,他緩緩起身,信步走到營帳一角,拿起懸掛在壁上的一隻弓箭,端詳一番後遞給耿燮,突然反問道“你果真不知其中用意嗎?”

    他的目光犀利而冷峻,隱隱藏著一股令人難以捉摸的陰狠。在匈奴人的眼中,他是赫赫有名用兵如神的戰神,令敵人聞風喪膽;可是在漢人,尤其是朝廷同僚們的眼中,他又是飛揚跋扈手段狠辣的權臣,令人望而生畏。

    見耿夑沉默不語,竇憲微微有些失望之色“耿夑,你跟著我南征北戰也有六七年了,有幾句話今日我便一吐為快。從我第一眼在死人堆裏看到你,就知道你絕非池中之物,”竇憲伸出右手,雙指用力點著耿夑的胸口,道“你生來便是打仗的料,有勇,有謀,假以時日,你的功績將不在我之下。可你有個致命的弱點,知道是什麽嗎?”

    耿夑略顯茫然的搖頭道“請將軍示下。”

    “你常年身在關外,隻知胡虜之凶險,殊不知,更為凶險的,便是朝堂之上的人心。”竇憲的眼神愈發陰冷“有朝一日,你會明白,空有一腔報國之情和一顆赤子之心,是成不了大事的。情義,這兩個字便是你最大的弱點,也會給你的將來埋下禍根。”

    猶如一聲悶雷在心底炸裂開來,耿夑幾乎有些不敢相信從竇憲口中說出的那番話。在他還是懵懂少年,剛剛開始習武學文之際,他的父兄長輩們一直為他灌輸的便是情義二字。保家衛國,捍衛疆土,為了袍澤兄弟拋頭顱灑熱血,這是耿氏一族代代相繼的精神,也是從小便混入他血液裏的信念。為何,卻變成了竇憲口中的弱點?

    看著耿夑愈發凝重的神色,竇憲明白自己這番口舌大約是白費了。罷了,原本他也不過隻是要鍛造一把戰爭的利劍,他的目的不過是用這把劍狠狠穿透匈奴人的心髒,又何必非要讓這把劍去舞弄權之術呢?

    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從耿夑手中取回弓箭,放至原位,然後意味深長的自言自語道“真是一把良弓啊,可仗打完了,便隻能掛在這裏,做個擺設了······”

    飛鳥盡,良弓藏!

    耿夑怎會不解其意?事實上,在接到大將軍令的那一刻,耿夑已然隱約猜到了竇憲命令撤兵的真正原因。

    若經此一役,將匈奴胡虜剿殺殆盡,邊境從此安穩了,可身為大將軍的竇憲,便也將如這支良弓一般,從此被高高掛起,無人問津。當今天下,少主被架空,竇太後把持朝政,竇氏一族遍布朝野,權傾天下,所倚仗的正是統領三軍的大將軍竇憲。留北單於一條生路,以令朝廷與劉氏宗親忌憚於他,便可穩保竇氏一族的權勢堅不可摧。作為一個弄權的高手,竇憲怎會不為自己,為竇氏,棋留一子。

    耿夑不過是印證了一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他並沒有絲毫的釋然,依舊沉默著,一言不發的拱手相別,退出大帳之外。

    彼時,月明星稀。望著沉沉暮靄中若隱若現的遠山,聽著腳下沙石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耿夑的心頭蒙上一層薄霧般的陰影。

    十年了,稽落山之敗,仍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無數次夢到父親的頭顱滾落到自己腳下的場景,總會驚出一身冷汗。複仇,曾是他活著的唯一信仰。然而,當他後來一次又一次鏖戰沙場,一次又一次九死一生,一次又一次經曆人間煉獄之後,麻木,令複仇的火焰不知不覺中漸漸的冷卻。

    戰爭於他而言如影隨形,但他不願看到戰爭成為大漢代代子孫無法逃脫的命運。寂寥天地中,有兩個字在他心中愈來愈清晰——太平。

    或許他永遠成為不了竇憲那樣權傾天下的權臣,或許有朝一日他會粉身碎骨,可他還是定要這天下太平,這便是他的至情至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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