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暗中的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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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熙熙攘攘的洛陽皇城歸於一片寧靜。永安宮卻依舊燈火通明。

    竇太後坐於正殿主榻上,手裏緊緊握著一卷竹簡。她身著絳紫色描金廣袖華服,頭上的鳳冠金光熠熠,人過中年,雖身形略顯鬆弛之態,但那光潔如銀盤的麵龐上,仍然依稀可見年輕時候的美貌風韻,一雙鳳目,更是威儀十足,令人不敢直視。

    四下無聲,殿內隻有侍中郭舉立於堂下,奴婢都不見蹤影,想來必是極為機密之事。

    靜默之中,竇太後突然將書簡重重砸向了郭舉的身上,厲聲喝道“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郭舉慌忙跪下,伏在地上不敢言語,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很快匯聚成滴,落在宮殿的金磚之上。雖然這些年倚仗著嶽丈竇憲,又因著善於逢迎之道,甚得竇太後恩寵,但是郭舉心裏頭對這個女人始終充滿畏懼,她的手段之狠辣絕不亞於她的兄長。此刻,他捉摸不清竇太後的心思,愈發惶恐。

    隻見竇太後滿麵慍怒道“你去告訴竇憲,我竇氏一族乃雲台二十八將之後,匡扶光武皇帝收複漢室江山,世代尊榮,滿門忠將,如今他竟要學那新莽不成?孤斷斷不會答應!”

    郭舉急忙叩首,辯解道“太後切莫動怒。大將軍有如此謀劃實為無奈之舉啊。”

    “他已官拜大將軍,軍政大權集於一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何無奈之處,要行此大逆之舉?”竇太後厲聲斥道。

    “太後,大將軍聽聞陛下已在暗中拉攏鄧訓、陰綱等人”

    “胡說!”郭舉尚未說完,便被竇太後打斷,冷冷道“大膽郭舉,皇帝待我孝敬有加,天下皆知,再敢妄議孤即刻命人把你杖斃!”

    郭舉聽聞此言,明白自己已經觸怒太後,索性把心一橫,向前膝行兩步,哀聲道“太後,您難道忘了陛下的生母梁貴人了嗎?”

    聽聞此言,竇太後瞬時神色一黯,跌坐在榻上。

    十二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個出塵絕豔的女子,一下子躍然眼前。

    她一襲白衣,形容憔悴,神色倨傲清冷。宮外雷聲大作,她衝著麵前的人,當時的竇皇後輕蔑一笑,緩緩舉起了麵前的酒杯,輕輕一仰頭,喝下了那杯毒酒。竇太後清楚的記得這個女人死去的時候杏目圓睜,七竅流血,此刻想起來仍然令她不寒而栗。

    半晌,竇太後方回過神來,她咪起眼睛盯著伏在腳下的郭舉,眉宇之間透著難以捉摸的神色。郭舉連忙伏下身去,如一隻乖巧的小狗,額頭幾乎碰在了竇太後的鳳履上。

    竇太後卻沒有說話,她緩緩站起身來,在殿內來回踱著步。

    郭舉悄悄抬眼,隻能看到竇太後那絳紫色刺繡鳳袍的衣角。每當躊躇不決之際,竇太後便喜歡來回踱步,郭舉知道她此刻定已心神不寧,便更加壯了膽,直起身來,頗為動情的勸道“太後啊,大將軍如今年事已高,一身傷病,臣實在不敢想,倘若有一日,大將軍不在了,竇家再無能統領三軍之人,我們竇氏一族恐怕也再難維係今日的地位,到時候若是有那別有用心之人,以當年之事挑撥陛下與您的關係,竇氏一門何以自處啊!”

    說著說著,郭舉竟然哽咽起來,神情悲戚萬分。

    竇太後長歎一聲,沉默半晌後,方才幽幽問道“大將軍此時身在何處?”

    郭舉立即收斂神色,答道“大將軍大破匈奴,奉旨進宮領賞,此刻大軍就駐紮在洛陽城外,特命臣將此書信麵呈太後,大將軍還說,已做好萬全準備,隻要太後首肯,隨時可以進宮。”

    千頭萬緒湧入心際,竇太後那端莊的麵龐上現出糾結萬分的神色,她疲憊的揮了揮手,低聲道“孤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郭舉心想,此事已是弦上之箭,不容耽擱,正欲繼續勸諫,竇太後猛的瞥了他一眼,那鳳目之中的寒光令郭舉心中一凜,隻得訕訕退下。

    從永安宮出來,隻見烏雲蔽月,星光黯沉,四下無聲。郭舉環顧四下無人後匆匆離去,卻未曾注意到,高大的龍柱之後,隱藏著一個鬼魅般的身影。

    翌日,風清雲朗。初秋時節,永安宮外的兩株桂花樹開的正好,翠綠油亮的葉子,層層疊疊,襯著米粒兒般鵝黃色的小花,一簇連著一簇,旖旎滿樹,芳香沁人。

    竇太後由婢女服侍著更衣梳洗。其實她昨夜整晚未眠,臉上不免添了許多疲態。正在閉目養神之際,守宮門的內侍進來通報“太後,陛下來請安了。”

    竇太後睜開眼,隻見皇帝已經掀開珠簾走了進來,她不由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這少年正是劉肇,如今的大漢天子。他六年前登基,如今不過才剛滿十六歲,正還是翩翩公子。他身材纖細修長,麵容生的極為英俊,劍眉星目,瓊鼻薄唇,眉宇之間透著一股英氣,麵部輪廓卻又柔和俊美,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

    真是越來越像了······竇太後在心底幽幽的歎道,恍惚之間,那個女子的臉又浮現在眼前。

    “母後,兒臣給您請安了,母後可是昨夜沒有睡好?”心細如發的劉肇敏銳地察覺出竇太後的倦意,上前坐在她的身邊,關切的問道。

    竇太後的思緒立刻被拉扯了回來,她恢複了慈愛的神色,微笑著拉起劉肇的手,柔聲道“母後是在想,你也該到了成家的年紀了,宗族朝臣家的女子,是得多留意一些了。”

    劉肇連忙擺手“兒臣不要,兒臣還在跟著鄧師傅學習治國之道,武藝也尚未練好,怎能著急娶妻呢?再說,兒臣還想多陪在母後身邊呢。”

    雖說劉肇長得高挑,看著不似十六歲少年,但說起話來還是一股天真稚氣。竇太後心頭一暖,笑著道“胡說,治國之道要學一輩子,哪有學不成就不娶妻的道理?再說,為皇家開枝散葉也是你作為皇帝的責任哩。”

    母子之間話了會兒家常,溫馨祥和,一如往昔。隻是,那昨夜的事卻始終像籠在竇太後心頭的一抹陰影,揮之不去。

    就在劉肇走後,竇太後立即命人將中常侍鄭眾傳入宮中。

    鄭眾也是這宮中的老人兒了,早年在先帝還是太子時便在宮中伺候,他心思縝密,品行也端正,不似其他內侍喜歡搬弄是非,先帝很是喜歡他,也甚為器重他。而先帝去世後,竇太後更是重用於他,加封他為中常侍,除了主管內宮事務外,還統領羽林衛,深得其心。久而久之,朝中大臣也都不敢得罪鄭眾,甚至連大將軍竇憲都對他禮讓三分。

    鄭眾進到內殿,竇太後屏退左右,將昨夜郭舉所報之事告訴了鄭眾。鄭眾聽後也不禁大驚失色,他很快便意識到,如此機密之要事,竇太後召自己前來商議,除了因為自己是竇太後的心腹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今掌握著洛陽皇城裏唯一的武裝力量羽林衛的人,正是自己。

    竇憲此時駐紮城外,等的正是竇太後的回應。倘若太後執意保護皇帝,必會命羽林軍拚死護衛,可這區區幾千人的羽林衛壓根不可能是竇憲那數萬虎狼之軍的對手,到時候皇宮之內怕是要血流成河;但若太後站在竇氏一方,命令羽林衛與竇憲聯合逼宮,逼得皇帝禪位,那竇憲便可如與當年的王莽一樣順利坐上江山。但無論竇太後作何選擇,竇憲此刻陳兵洛陽城外,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斷不可能輕易罷手。

    這其中的厲害關係,鄭眾很快便想的一清二楚,他相信以竇太後的老謀深算,應該早就看透了竇憲,更看透了時局。作為跟隨竇太後二十餘年的老臣,隻需打量一下竇太後的神色,鄭眾心裏便有數了七八分。

    果然,竇太後一番躊躇之後,還是意味深長的歎道“以你手上這點羽林軍,如何對抗的了他的十萬大軍?他畢竟是孤的兄長,孤即便阻止不了他,也不忍看血染皇城。但是,你要答應孤一件事,必須保護好皇帝,明白嗎?”

    “喏。”鄭眾應道。

    正在這時,內侍進來通報“太後,清河王求見。”

    竇太後心中大為狐疑,想著這個節骨眼上他怎麽來了,但若不見反而更易招人猜疑,便隻得讓鄭眾暫且退下,宣清河王進宮。

    清河王劉慶,正是十年前的皇太子,如今的竇太後,當時還是章帝的皇後。

    建初七年,也是劉慶被封為皇太子的第三年,竇皇後聯合竇憲,以劉慶生母宋貴人勾結外戚,意圖不軌之罪向章帝彈劾。章帝大怒,賜死了宋貴人,也將劉慶貶為清河王,改立年僅四歲的劉肇為皇太子。當年之事發生的時候,劉慶年紀尚小,不過六七歲左右,並不知曉其中原委,隻當是父皇不喜歡自己,平靜的去了封地。而且劉慶喜好舞文弄墨,自到封地後,安分守己,隻管醉心於研究古籍,結交文人雅士,對朝政和軍務毫不上心,久而久之,竇太後和竇憲便也不再忌憚於他。先帝子嗣稀少,劉慶自小與劉肇兩兄弟感情甚篤,劉肇時常想念兄長便召他入宮,隻是敘些家常,竇太後便也不以為意。

    此時,劉慶進了永安宮內殿,恭敬地拜過竇太後,然後向自己這位嫡母道出了入宮的原委,原來此番進宮卻是為納妃之事。

    劉慶今年已滿十七,早到了娶妻之齡,年初時劉氏宗親便向竇太後提過此事,竇太後斟酌一番後指了耿姬,這耿姬是耿弇的侄女,也是耿燮的堂妹,名門將相之後,與劉氏宗親倒也相配。隻是這年初訂下婚事後,緊接著邊關烽煙四起,朝中也不太平,竇太後早已把這婚事拋之腦後了。

    劉慶恭請竇太後指定親事安排,竇太後此時更無暇操心此事,就隨意定了臘月初三行禮,安排司空著手準備。劉慶拜謝竇太後之後便如常進了廣德殿,與劉肇敘舊。

    劉肇早已在殿內焦急等待。

    二人寒暄過後,劉慶命人將一個朱紅漆大木箱抬進了殿內。

    劉肇玩笑道“兄長又搜羅了什麽奇珍異寶給朕炫耀來了?”

    劉慶有些得意的說“陛下不知,這次我可是花了大力氣,裏麵是從全國各地,甚至西域諸國,千方百計搜集來的戰國諸子百家之作,我還沒舍得細細賞讀,剛巧這次進宮,就給陛下先挑挑。”

    劉肇興致勃勃地打開木箱,果然是滿滿一箱書簡,有些已經陳舊破損,一看便知有年頭了。劉肇隨手拿起一卷,認真地讀了開篇幾句,便不禁麵露喜色,抓起劉慶的手說“真是好書!來,隨我去內殿,我們兄弟兩個今天要好好論一番。”

    內侍趕緊將木箱抬入內殿,劉肇便遣退了眾人,自稱要與清河王好好研究古籍,不許任何人叨擾。

    待所有人都聽命退下後,劉肇臉上的興奮之色頃刻之間便全部褪去。隨著一團陰雲浮上麵頰,他又習慣性地蹙起了眉頭,翻著箱內的書卷,好像在找什麽東西。

    劉慶也收斂起方才的眉飛色舞,立即走上前來,從木箱的底部抽出兩卷書簡,呈給劉肇。

    劉肇一言不發地接過來,沉默著一字一字認真看完,眉宇之前的陰霾越來越凝重。良久,方才長歎一聲放下書簡,低聲道“這些罪狀,你可都一一查實過了?”

    劉慶神色莊重的答道“稟陛下,臣已經一一查實,絕無半點虛假。”

    原來這兩卷書簡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劉慶和他背後的劉氏宗親苦心積慮搜羅的竇氏一族的罪證。竇憲的子侄和心腹多年來不僅惡意打壓劉氏宗親,還殘害百姓,強取豪奪,為非作歹,甚至鬧出了幾次人命案,早已是人神共憤。

    盡管有這累累罪證,劉肇仍不放心,麵帶猶疑道“以皇帝之名誅殺舅父,可有先例?”

    劉慶不假思索便答道“宣帝誅殺霍禹之事,近在眼前啊!”

    劉肇聞言不語,沉默良久。

    見他躊躇不決,劉慶麵露焦急之色勸道“陛下,眼下竇憲陳軍城外,不進城,不麵聖,三萬大軍虎視眈眈,其作亂謀反之心已經是昭然若揭,若不先發製人,後果不堪設想啊。”

    劉肇微微頷首,原本溫柔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堅定果決,聲音輕緩卻鏗鏘有力道“多謝兄長,朕知道該怎麽做了。”

    次日拂曉,天色黛青,天際邊微微透出些微亮光,秋風裹挾著愈漸濃重的寒意,吹落了一地黃葉。洛陽城外,隱約現出漢軍的營帳,綿延數公裏,遠遠看去,像潛伏在皇城外的一條黑蟒。

    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人出現在陰影中,在營帳中穿梭,在最高的一處大帳前停了下來,營口侍衛耳語幾句後,轉身進入賬內通傳。片刻,來人便閃身進了賬中。

    營帳內正是大將軍竇憲,而來人,便是中常侍鄭眾。

    “大將軍,一路勞苦了!”鄭眾皮笑肉不笑的寒暄道。

    竇憲冷笑一聲“拜中常侍所賜,老夫拖著這年邁病弱之軀征戰那虎狼之地,所幸沒把命丟在那裏。”

    其實竇憲與鄭眾二人不和已久。竇太後極為倚重和信任鄭眾,並利用鄭眾壓製竇憲勢力,令竇憲一直心懷忿恨。兩年前,竇憲派遣刺客刺殺竇太後當時的親信劉暢,事敗之後嫁禍鄭眾所為,沒想到竇太後並不相信竇憲,暗中護著鄭眾,並派人查探。待查清事情原委後,竇太後大怒,甚至把竇憲關進了牢裏。竇夫人帶著一眾兒女去太後宮中哭求,畢竟是同宗兄妹,關了幾天,竇太後心裏的怒氣也漸漸消了,便將竇憲放了出來。竇憲心中卻對自己親妹偏袒外人忿忿不平,恰逢邊關戰事吃緊,竇憲便自己請命去征討北匈奴。

    雖說有這番前嫌,也不可能輕易就一笑泯恩仇,但如今,竇憲心裏清楚,他與鄭眾都是在一條船上,因為鄭眾依附於竇太後,而竇太後又靠竇憲的兵權才能鞏固自己前朝後宮的地位,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時此刻,竇憲唯一能相信,也是最相信的人,隻能是這個曾經的敵人。

    果不其然,鄭眾帶來了竇憲正在焦急等待的消息“大將軍,太後讓您稍安勿躁,待朝中一切準備妥當後,陛下自會下旨請您進宮。”

    “哦?”竇憲不動聲色地問道“太後有何打算呢?”

    鄭眾壓低了聲音湊近竇憲耳邊道“大將軍別忘了,陛下是太後扶上去的,太後自然也能將他拉下來,況且如今羽林衛也是在下統領,隻要太後一聲令下,誰人敢作亂。您又何必大動幹戈,落得個弑君謀逆的千古罵名呢?”

    “哦,”竇憲仍舊不動聲色道“如此,則有勞中常侍了。”

    實際上這一切都在竇憲的計劃之中。

    竇太後雖為女流,心機城府卻極為縝密,甚至可以說不在他之下,這些年來因為各種矛盾衝突,兄妹感情日漸疏遠,因此竇憲對竇太後的立場也並無十足把握。幾日前派出女婿郭舉麵見太後,也正是為打探太後的心意。在他的計劃中,最上之策便是借竇太後之手逼劉肇退位,再由自己朝中親信作勢,將其迎上皇位;而下策便是若竇太後不願相助,自己隻能率三萬大軍直接包圍皇宮,逼退劉肇,但如此一來,正如鄭眾所言,弑君謀逆的千古罪名他是再也洗刷不去了。

    如今看來,竇太後還是識時務的,追根到底,她還是竇家的人。看來,今晚他終於可以安心的睡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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