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隻是一個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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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便到了歲旦,洛陽城的街市上車水馬龍,南來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皇宮裏,深深的宮牆內,太監宮女們都開始忙碌起來,四處張燈結彩。誰都無法預料,在這一派喜氣祥和之下,一樁塵封多年的舊事將再次掀起狂風驟雨。

    永安宮今日也格外喜氣洋洋,竇太後一大清早便起了床,換上朱紅色朝服,上麵以金絲繪著百鳥朝鳳的圖樣,發髻插上了多年未戴過的金步搖,釵頭是栩栩如生的鳳凰,綴著翠碧色的祖母綠,這是先帝當年冊封她時所贈,珍藏匣中已有十餘年。

    裝扮妥當後,竇太後命徐姑姑傳旨禦膳房準備今日的晚宴。徐姑姑心知這場晚宴可是非比尋常,必是怠慢不得。因為這是太後的家宴,所宴請的不是別人,正是竇憲父子。

    原來今日早朝,劉肇便會昭示百官,因尚無充足的實據證明謀殺鄧訓一案乃竇氏所為,故將竇憲父子先行釋放,準他們回到封地。

    經此一番波折,竇氏一族已然失勢,朝局大勢已定,竇太後深感心力不濟,亦無心籌謀政權,隻希求保住竇氏一族的富貴與榮光。所以,借著這歲旦家宴,竇太後請來了竇憲父子,也請來了劉肇,還有先帝時期的幾位肱骨之臣,希望趁此機會能略為消解劉肇與竇憲二人之間的仇怨。

    見竇太後眉目間顯現憂慮之色,徐姑姑一邊伺候著,一邊勸解道“太後不用過於擔心了,奴婢想著再怎麽說都是血濃於水,您是陛下的親娘,是天底下最不會害他的人,陛下不親近自己的母家,還能親近誰呢?”

    竇太後沒有做聲,不置可否地應著,心裏還是惦記著前朝的動靜。

    果不其然,劉肇宣示要釋放竇憲父子削爵待罪後,立即遭到了激烈的反對,這其中最為激動的,不用想也知道是鄭眾。

    然而劉肇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任誰上前勸阻皆不為所動。眾臣皆以為皇帝此舉乃出於孝心,顧忌竇太後而網開一麵,可隻有劉肇自己心裏清楚,那日耿夑在廣德殿中所奏的密報,才是扭轉他態度的關鍵。

    一來,若日後果真證明他冤枉錯殺了自己的舅父和兄弟,免不了要落得個不仁不智的名聲;二來,借著此舉也可緩和自己與竇太後之間日漸疏離的關係,免得將來再落下一個不孝之名。三來,如今朝局大勢已定,即便將竇憲父子放回封地,隻要嚴加看管,想來他們也無法再興風作浪。

    前朝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永安宮,竇太後終於鬆了一口氣。用過午膳後,她看著外麵暖陽高照,便興致勃勃的喚著徐姑姑扶自己往禦花園去散散步。

    這一年來一樁又一樁的事情令她心裏鬱悶難舒,如今唯一聊以的便是劉肇總算還顧念著她這個母後。回想自己以太後之尊執掌朝政的這些年,沒有一日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若不是為了竇氏一族的榮耀和地位,若不是因為野心勃勃的竇憲倒行逆施,她早就撒手不管了,何至於走到今日這般尷尬的境地。

    一邊想著一邊慢慢踱著,便到了漢白玉橋。遠遠瞧見一個略帶佝僂的熟悉身影,竇太後從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原來是鄭眾。

    鄭眾也瞧見了竇太後,他猶疑了一下,但是已經來不及躲避,隻得硬著頭皮快步小跑上前行禮拜見。

    自從宮變一事後,竇太後幾乎未出過永安宮,鄭眾也未曾見著她。可他心裏清楚的很,竇太後一定恨透了自己,所以他能躲則躲,卻沒想到居然在這裏撞上了。

    鄭眾匍匐在地,以萬分謙卑的語氣道“奴才給太後請安。”

    竇太後不屑的低頭掃了他一眼,語帶諷刺道“你如今可是風光了。”

    鄭眾連忙誠惶誠恐的低聲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冷眼瞧著這個像條狗一樣匍匐在自己腳邊的奴才,竇太後的臉上盡顯鄙夷之色,她冷冷道“孤提醒你一句,奴才永遠都是奴才,再怎麽往上爬,也隻是皇家的一條狗,千萬,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說罷,竇太後冷笑一聲,扶著徐姑姑輕移蓮步揚長而去。徐姑姑心裏也恨極了鄭眾,走過鄭眾身邊的時候,還不忘回頭衝他的腦袋上狠狠啐了一口。

    鄭眾能想象得到竇太後鄙夷的神色,甚至連那個比他還卑賤的徐姑姑也可以肆無忌憚的羞辱他,而他隻能跪伏在地受著。

    可是竇太後說的沒錯,不管他爬的位子多高,也不管皇帝現在多麽器重他,他永遠都隻是一個奴才,而且還是一個殘缺不全的奴才。就像一條趴在主人腳邊終日搖尾乞憐的狗,但凡有一天,主人不再寵愛了,隨時隨地可以將他棄如敝履。到那時候,堂堂大漢太後,要弄死他一個奴才,簡直比踩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想到這裏,鄭眾打了一個冷顫,全身不寒而栗。

    夜幕漸漸低垂,永安宮內燈火通明,太監侍女們在外殿穿梭忙碌著。竇太後獨坐內殿,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

    酉時一過,徐姑姑便進來稟報“太後,大將軍過來了。”

    竇太後平靜地說道“讓他進來吧。”

    自上回竇憲被遣回封地,已是大半年未曾謀麵。她這個哥哥,雖然性情張揚跋扈,甚至一度和自己劍拔弩張,但是竇太後心裏再清楚不過,沒有了竇憲,竇家就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撐。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住竇憲父子的命,隻有先把命保住了,才能徐圖其他。

    本以為經曆了這麽多的風波,內心早已毫無波瀾,可當竇太後看到竇憲的那一刻,還是繃不住涕淚俱下。

    短短幾個月時間,竇憲竟然老成了這副模樣。往昔那傲視群雄睥睨天下的意氣早已灰飛煙滅,就連原本高大魁梧的身形,如今看上去也矮了好幾分。現在的竇憲,完全就是一個垂垂老矣的枯朽,何人能看出這曾是當年橫刀立馬威風赫赫的大將軍。

    老朽竇憲默默的在軟腳榻上坐了下來,一語不發,隻是盯著竇太後。

    竇太後啜泣了許久才停下來,原本想要痛罵竇憲的一番話,此刻一句也說不出來,隻能哀歎一聲道“皇帝開恩,放了你和那倆不成器的家夥,你們以後就老老實實呆在封地,千萬莫要再生事端。”

    竇憲冷笑一聲道“欲加之罪而已,皇帝被身邊那些無恥小人耍的團團轉,老夫隻恨沒有早些······”

    “住嘴!”竇太後瞪圓了眼睛,厲聲喝止了他“你怎的如此冥頑不靈!莫非當真以為皇帝不敢殺你嗎?”

    沒想到竇憲縱然形容枯槁,但他那倨傲的神色和狂妄的脾氣竟然絲毫未減。竇太後不禁有些慍怒,兩人都不再言語。曾經權傾天下的兄妹二人,如今在這佳節喧囂的熱鬧裏,顯得分外落寞。

    酉時三刻,徐姑姑悄悄進來通傳“太後,時辰到了,請您和大將軍移步正殿吧。”

    竇太後理了理鳳冠,徐徐起身,也不再搭理竇憲,徑直往正殿走去。

    隻見竇篤、竇景兄弟二人已候在殿內,還有先帝的老臣也已在內等候。那竇篤和竇景從前哪裏遭過牢獄之罪,今天剛放出來,還是狼狽的很,再無往日的神氣。竇太後厭棄地掃了兄弟二人一眼,心中不由感慨,竇家到了這一輩,竟然沒一個能成氣候的,悲乎哀哉。

    竇太後在上首坐了下來,旁邊給劉肇留著位子,竇憲和其他人都依序而坐。侍女們開始捧著一樽樽精致的小菜和美酒陸續擺下。

    等了一刻仍未見劉肇出現,竇太後心中開始有些不安,便悄悄喚來內侍,吩咐道“去廣德殿瞧瞧皇帝怎麽還沒過來。”

    話音未落,卻見劉肇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眾人連忙起身拜見。

    隻見劉肇麵色陰鬱,一言不發,在經過竇太後身邊的時候,沒有向她行禮,甚至看都未看她一眼,轉身便道“朱奉,宣朕的聖旨。”

    朱奉領命後走到麵麵相覷的眾臣前,打開了手裏的聖旨,宣道“大漢天子詔曰,車郎將竇篤,竇景,枉顧王法,殘忍無道,竟於天子腳下謀害朝廷重臣,實為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著令立即押入天牢,明日問斬。冠軍侯竇憲蓄意謀反,朕本欲網開一麵,卻仍不知悔改,縱容其子作惡,理應一並處死,念其年事已高,立有軍功,特赦其死罪,即日流放黔州,永世不得回洛陽。欽此——”

    竇太後未及聽完,便謔的一下站起身來,渾身劇烈的顫抖著,用手指著劉肇,語無倫次道“皇帝!你,你······”

    話還沒說出口,劉肇便迎著她憤怒的目光,一步一步逼近她的麵前,他的眼中透著寒徹骨髓的冰冷,一字一句道“太後,你們在害死我生母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像是一把利刃直插進竇太後心窩,她楞在了那裏,啞口無言,隻覺得全身血氣上湧,頓時間仿佛天旋地轉。

    “徐姑姑,扶太後回內殿。”劉肇冷冷的命令道。

    殿內的老臣們跪了一地,統統低著頭,大氣不敢出。竇篤和竇景二人早已癱倒在地,被羽林衛像拖死屍一樣拖出了殿外。

    隻有竇憲出奇的平靜。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桀驁和不屑,直視著劉肇,帶著幾分嘲諷的意味,說出了一番大逆不道之語“劉肇,你作為皇帝,不明是非,聽信讒言,昏庸無道!大漢江山,遲早要毀在你的手上!老夫就瞪著這雙眼睛,等著看你禍國殃民的時候!”

    劉肇眼中的怒火似要噴薄而出,牙齒咬得咯噔響,他恨不得手撕了眼前這個狂妄的罪人。可他終究還是克製住了,因為他是皇帝,無論何時都不能丟了作為皇帝的威儀。

    於是,他狠狠的一揮手,立刻有四個羽林衛上前來押住竇憲。就在被押下去之前,竇憲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那笑聲聽著狂放而淒厲,令人不寒而栗。

    劉肇的臉色更加陰鬱,他緊緊抿著嘴唇,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永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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