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逼宮
字數:6051 加入書籤
從醜時開始,來自永安宮外的動靜便沒有停止過。
鄧綏又是一夜未眠。天將亮時,她輕輕起身,披著一件狐皮大氅,獨自坐在宮殿門檻處的矮凳上,望著外麵的暗沉沉的天色。昨夜為寒露。今年洛陽的秋天,寒意來的比以往早了一些。
戍守宮殿的侍衛慌慌張張的跑進來,驚慌失措的向鄧綏稟報“太後,不好了,大長秋引著百官跪在殿外,烏壓壓一片!”
鄧綏這才平靜的站起身來,仿佛這是一個等了很久的消息,她淡淡的應了一句“知道了。”隨即向身後喚道“秋蓉,幫我梳洗更衣。”
約莫半個時辰後,永安宮大門緩緩推開。一身玄色朝服的鄧綏從裏麵款款走出。這時天已放亮,卻不見朝日,陰雲浮在皇宮之上,十分壓抑,更令鄧綏喘不過氣來的是,宮門外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他們統一身著喪服,匍匐在地,口中還嗚咽不止。
鄧綏冷冷的掃了一眼,她注意到身著銀甲的羽林衛,一層又一層的侍立在宮門兩側,他們麵無表情,猶如兵馬俑一般,全部按刀而立。而鄭眾,就跪在最前麵,他的姿態最為謙卑,可是他那雙鷹隼般的眼中滲出的陰鷙卻出賣了他。
見鄧綏陰沉不語,鄭眾直起身來,用一種慷慨又悲慟的語氣道“啟稟太後,陛下暴斃之事,朝野上下百官已盡知,就算秘不發喪,怕是再也堵不住悠悠眾口!老奴以為,當下之計,應盡快迎立新帝,以安人心!”
話音未落,鄭眾身後眾臣的嗚咽聲跟著放大了一些,頓時此起彼伏,哀嚎陣陣。
鄧綏沉默不語,仔細觀察著跪在麵前的這些人,他們都是身居要職,手掌重權的朝臣,唯獨缺了的是太傅徐防和司徒陸珩。直到他們的哭嚎漸漸微弱了下來,鄧綏方才啟口,不露聲色道“那麽眾位卿家的意思呢?”
底下有人互相意味深長的相覷,卻無一人應答。這時,鄭眾突然重重的磕頭於地,悲呼道“先帝為國事操勞一生,以至身心俱疲,英年早逝,唯餘平原王血脈相承。乞求太後力保先帝血統,迎立平原王為帝!”
“請太後迎立平原王為帝!請太後迎立平原王為帝!”鄭眾身後的眾臣們像是有人指揮著一樣,紛紛跪倒在地,異口同聲的請命道。
鄧綏冷冷斥道“你們這是在逼宮嗎?”
她的聲音並不大,甚至聲調也未有一絲憤怒的情緒,但卻透著不可挑釁的威嚴,她昂首立在那裏,恍若一尊凜然不可侵犯的神像,令人心生畏懼。大臣們紛紛禁了聲,氣氛突然間變得微妙而緊張。
恰在這時,一直沒有露麵的徐防和陸珩急匆匆的趕了過來,一看眼前這副景象,徐防心中便已明了。看來昨日的一番計議後,鄭眾終於按捺不住,想要快刀斬亂麻。隻是沒料到,這老家夥動作如此迅速。
徐防趕到後,頓足捶胸的指斥眾臣道“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麽啊?陛下剛剛崩逝,你們怎可便對太後如此不敬?”緊接著,徐防和陸珩也向著鄧綏跪了下來,同聲道“太後,迎立新帝之事還需從長計議啊!”
眾人皆知身為太傅兼太尉的徐防手掌軍政大權,又有司徒陸珩相助,此二人擋在前麵,他們怎敢輕舉妄動,便麵麵相覷,不再吱聲。
這時,鄭眾突然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向著鄧綏意味深長道“太後,請恕老奴無禮了!老奴作為先帝托孤之臣,深受先帝重望,片刻不敢忘懷先帝臨終之托。為保先帝的基業不落於旁人之手,老奴隻能以先帝密旨奏請太後還政於朝,於永安宮頤養天年!”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鄭眾成竹在胸的直視著鄧綏,緩緩從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了那卷明黃色的錦帛,交於身邊的內侍,然後遞了個眼色。在眾人密切關注的目光下,內侍朗聲讀完了這份幹係大漢命運的密旨。
一字一句鄧綏都聽得十分真切,她心底埋了許久的疑問也有了答案。
原來劉肇在生命的最終時刻,對自己竟是這般提防和戒備。
前有武帝立子殺母的先例,隻因畏懼母壯子幼,再現呂後亂朝的風波。因此作為一個帝王,劉肇的疑心和戒備都是無可厚非的,或者說,沒有對鄧綏痛下殺手,已經是他的仁慈了。鄧綏對此早有心理準備,隻是不知道這樣一份密旨,是落在徐防手裏,還是鄭眾手裏罷了。
她平靜的掃視了一眼眾人,緩緩啟口道“孤謹遵先帝遺旨。”
接著鄧綏又意味深長的看向鄭眾和徐防,淡淡道“那麽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兩位卿家了,孤是該好好歇息了······”
鄭眾立即恭敬的俯身高呼“恭送太後!”
鄧綏隨即轉身,留下一個難以捉摸的背影。
接下來一整日,永安宮大門緊閉,平靜的像一潭死氣沉沉的深水。
不遠處的卻非殿,卻是劍拔弩張。
徐防和鄭眾各執一道先帝密旨,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前,爭的麵紅耳赤。鄭眾急於迎立平原王,甚至昨夜便悄悄派人前去平原王府,半迎半劫的將不知就裏的平原王劉勝塞上了馬車,此刻正在快馬加鞭趕來洛陽的路上。如今大半數的朝臣都站在了他的一邊,這些人,有的本就是他的朋黨,有的是威懾於他手中的先帝密旨和這道密旨所象征的權力。
與他們橫眉相對的,便是以徐防和陸珩為首的寥寥數人。雖然人數少,但實力卻不容小覷,因為徐防掌握著至高的軍政大權,更何況他的手上也有先帝的密旨,雖然這道密旨隻是令他力保大漢社稷,但也足夠證明,他擁有與鄭眾分庭抗禮的資格。
按照先前的計劃,鄭眾搬出先帝的密旨,輕輕鬆鬆擺平了來自太後的阻力,可是沒想到又碰到徐防這個大麻煩,這個原本在自己和太後中間選擇中立的人,如今卻頑固的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麵。
一直老謀持重的鄭眾,現在也有些急躁了。他尖銳的指斥道“太傅!先帝托孤於你,望你力保大漢社稷,力保劉氏天下!如今,你卻百般阻撓先帝唯一的骨血繼承皇位,到底是何居心也?”
徐防也拍案而起道“平原王心智先天不足,百官人人皆知,如何能成為大漢的皇帝?莫非,大長秋是想要擁立一個傀儡皇帝,來穩固你的權勢地位嗎?”
鄭眾氣的臉色煞白,直指徐防針鋒相對道“太傅慎言!老夫可當不起這麽重的罪名!倒是太傅口口聲聲要從宗室中擇賢而立,敢問太傅意向之人究竟是誰?又是否早有勾結呢?”
徐防大怒,正要駁斥時,卻被一聲突如其來的通傳打斷。
“平原王到——平原王到——”
鄭眾滿是褶子的臉上擠出了一絲陰森的笑容,徐防見狀大驚,怒道“王室宗親非召不得入宮!如今,太後未召,你竟然私自挾了平原王來,這是要謀逆嗎?”
“謀逆?”鄭眾輕蔑的瞟了徐防一眼,陰陽怪氣道“老夫和眾臣僚現在就是在匡扶漢室!待新帝繼位後,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倚仗權勢,想要隻手遮天!”
話音剛落,平原王劉勝便在一眾羽林衛的簇擁下進入了大殿。他顯然不知道,也不能理解此刻正在發生的是什麽,又意味著什麽,大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怯怯的看著麵前這群陌生的人,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鄭眾身上,因為這裏麵他唯一記得的人便是鄭眾,因為隻有這個老頭衝他露出了看上去有些慈善的笑容。
剛剛年滿十周歲的劉勝,身形壯碩,看上去與一個成年男子無異,可是他驚慌而遲滯的眼神和笨拙而滑稽的儀態卻出賣了他,明明白白的告訴眾人他先天心智上的缺陷。
就在他驚魂未定之際,更令他匪夷所思的一幕發生了。
隻見鄭眾搶先一步上前,老邁的身軀顫顫巍巍的向著劉勝跪了下去,高呼道“恭請平原王繼承皇位!”
這時,劉勝看到麵前這群陌生的人紛紛向著自己跪了下去,異口同聲的高呼道“恭請平原王繼承皇位!恭請平原王繼承皇位!”
劉勝徹底懵了。
他知道自己是平原王,也知道什麽是皇位,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把這兩個詞聯係到一起去。他呆若木雞的立在那裏,看著那些人還在不停的叩頭山呼,好像是在做夢一樣。
鄭眾悄悄向旁邊遞了個眼色,兩個小太監心領神會,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呆呆的劉勝,不由分說便向大殿中央拖去。大殿中央,金龍盤繞的龍椅,閃著金燦燦的光,刺的劉勝有些眩暈。
鄭眾立即又轉身衝著皇位的方向,高呼道“陛下萬歲!”
身後眾人也全都跟著調轉身體向皇位的方向,齊聲高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刻,大殿裏站著的,隻剩下了徐防和陸珩二人。徐防因為出離的憤怒臉色變得煞白,額上青筋凸起,他伸出手去,哆嗦著指向鄭眾,又指向那些山呼萬歲的百官,卻氣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尚還保持理智的陸珩悄悄拉了一下徐防的朝服,神色凝重的向身後使了個眼色。徐防順著他示意的方向轉身看去,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羽林衛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整個宮殿重重包圍了起來,更有十幾個羽林衛,也是鄭眾的心腹,早已進入到大殿之內,此刻正窮凶極惡的盯著自己。
徐防立即恢複了冷靜,因為他已經清晰的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看來,今日不論是誰,隻要與鄭眾作對,恐怕都不可能活著走出這座宮殿了。想來自己手掌軍政大權,憑先帝親手交給他的虎符,便可調動千軍萬馬,如今卻是遠水救不得近火,奈何不了一個手掌羽林衛的宦官!
“不好了!不好了!”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便是猛烈的金石相擊之聲,剛才還在山呼萬歲的群臣紛紛轉身去看,眼前的一幕令他們頓時方寸大亂。
隻見無數身著黑衣黑甲之人,仿佛從天而降一般,與身披銀甲的羽林衛廝殺在一起,就在殿外,咫尺之間,霎時間血肉橫飛,慘叫聲不絕於耳。
“這···這是怎麽了?這都是什麽人啊?”已有朝臣嚇得癱軟在地,驚慌失措的喊道。
鄭眾踉蹌著站起身來,臉色鐵青的揪過一個羽林衛,歇斯底裏的吼道“外麵是什麽人?發生什麽事了?”
那羽林衛麵如死灰,哆嗦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守門的內侍慌慌張張的將殿門緊緊關上,殿內的十幾個羽林衛齊刷刷的排成一字隊形守住殿門,一個個手中緊握長劍,帶著視死如歸的神情,死死盯著外麵。劉勝嚇的連滾帶爬的翻下了龍椅,癱倒在龍椅前的玉階上,臉色煞白。
徐防怒氣衝衝的上前一把揪住鄭眾,厲聲吼道“鄭眾,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鄭眾此時早已沒了方才運籌帷幄的從容,氣急敗壞道“老夫,老夫哪裏知道!”
徐防正待發作之際,外頭的廝殺聲卻突然停了下來,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慘叫不絕於耳。就在這時,殿門徐徐打開了。
陽光瞬間傾瀉進大殿,一下子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在這耀眼的陽光下,一個頎長的身影出現在了眾人的麵前。
這時有人驚呼了一聲“清···清河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