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塵歸塵 土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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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眾死了。

    就在徐防和陸珩帶著羽林衛和京師官兵將鄭府團團圍住的時候,鄭眾從容不迫的飲下了早已備好的摻了大量砒霜的酒,然後在自己居住的府邸最深處的偏殿點了一把火。

    在此之前,他對留在身邊待命的一個自己豢養了多年的死士下了最後一道命令,抹去一切他們曾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從此刻開始,他們不再是他的死士,而是以一個全新的身份,獲得自由的新生。

    這個死士帶著主人最後的命令,趁著重兵包圍鄭府之前,如一個幽靈般迅速消失在了黑夜裏。他要將這個命令傳達到散落天南海北的每一個死士,自此以後,天下便再也沒有死士的存在了。

    聽聞鄭眾死訊的鄧綏,第一次在眾臣麵前因為出離的憤怒而失態。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把鄭眾給我帶過來!”鄧綏幾乎歇斯底裏的吼道。

    徐防隻能解釋道“啟稟太後,仵作驗過,鄭眾在放火之前服了劇毒,必死無疑,現在屍體已經被燒的不成樣子了,太後還是不看為好······”

    鄧綏厲聲道“他是怕自己死不成,落在孤手裏,現在他死了,孤便再也不能從他嘴裏親耳聽到當年的真相!他就是要讓孤不痛快!來人!將這個閹人挫骨揚灰!”

    “太後且慢!”徐防上前勸道“鄭眾是三朝元老,又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如今尚未定罪,太後這麽做,怕是會引得朝臣非議,民心不安啊!”

    “豈有此理?!”鄧綏的聲音也變得尖銳了起來“這個閹人擅自豢養死士,殘害忠良,當年家父之死,冀州程樸之死,都跟他脫不了幹係,有什麽可非議的?!”

    “這些事情,都隻是太後的推斷而已,僅憑一枚玄鐵流星鏢,無法定罪啊······”徐防的語氣無奈卻又執拗。

    鄧綏緊緊抿著唇,刀子般淩厲的眼神死死盯著徐防,她很想發作,可是她了解這個老家夥的倔脾氣,便隻能壓著滿腔怒火道“那他這些年來貪汙斂財之事呢?這個也定不了罪嗎?”

    徐防答道“貪汙之事,如今隻有李岑一人的證詞,尚未找到實據,還需要時間來查實,方能定罪。”

    鄧綏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想再與他爭辯,便看向站在另外一邊的陸珩。

    陸珩對鄧綏的意思心知肚明,但是他為官一生恪守大漢法度,從未逾越半分,如今雖然為難,卻也不能違背本心,便隻好道“啟稟太後,太傅大人所言甚是,對鄭眾的處置,還需查實其罪證後再從長計議。”

    鄧綏重重的一掌拍在桌案上,臉色鐵青。

    血海深仇,她怎能輕易放下,雖然罪魁禍首鄭眾如今已死,不過讓他死的太痛快了,鄧綏心裏窩著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可是如今麵對這兩個老頑固,鄧綏也無計可施。況且他們的顧慮沒有錯,鄭眾曆經三朝,更一度權傾朝野,雖然他倒台了,可是這些年受過他提攜,得過他恩惠的官吏數不勝數,貿然處置,難免引起這些朝臣們的非議,更會讓自己落下獨攬大權,擾亂法度的口舌。

    罷了,再難忍也隻得先忍下這口惡氣。

    “既然你們要查,那我就給你們時間查個清楚!”鄧綏帶著慍怒道“陸珩,你去查,當日的刺客不是還有幾個活口嗎,我不管你用什麽手段,十日之內,給孤一個交代!”

    十日之後,鄧綏並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那些僥幸活下來的死士受盡嚴刑折磨仍然至死不肯吐露半字,沒有人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死士隱藏在一個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在鄭眾死後,他們就像幽靈一般,徹底從黑暗中隱去。緊接著,越來越多的朝臣開始為鄭眾輪番上書,在他們心中,是一個為大漢三朝鞠躬盡瘁的老臣,因為太後的猜忌而擔了這莫須有的罪名,隻能一死以證清白。

    徐防和陸珩也不得不勸諫鄧綏,暫且先全了鄭眾的身後哀榮,否則拖著查下去,隻怕會寒了眾臣的心。

    而鄧綏,在過了這十日,盛怒漸漸平息之後,方才真正看清了鄭眾。

    他出身貧寒,父母早夭,無兄弟姊妹,十歲那年便被遠房親戚賣入宮中為奴,從此斷絕子孫,身無掛礙。

    他是一個十分矛盾且複雜的人。他對劉肇赤膽忠誠,為此不惜在竇氏權傾天下之際背叛竇太後,冒著死無葬身之地的危險,為助劉肇奪取權力不惜一切代價;可是對於其他人,尤其是可能威脅自己地位的人,他卻陰狠毒辣,毫無人性,當年他對鄧訓一家痛下殺手,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又不惜賠上自己滿府人的性命。

    他對權力有著近乎病態的,為此他一次又一次的設下重重圈套,隻為削弱潛在的對手;可是他又從來都不屑於利用權力去滿足如財色種種普羅大眾難以逃脫的欲求,所以他指使親信官吏瘋狂斂財,卻沒有將這些錢財用於奢靡度日,而是都用於籠絡人心。千金散盡,換來朋黨的忠心和根深葉茂的權力網。

    他有著深深的不安全感,所以他不惜重金豢養死士,這些死士多是當年被誣告謀反冤死的宋炟舊部,他千方百計救下了這些人,他們對他本就感恩戴德,又受他多年恩惠,自然豁出性命為他賣命;雖然他用人的初衷多為壯大自己的朋黨,可不得不承認的是,他有一雙能夠識人的慧眼,所以在劉肇一朝,經他舉薦提攜的官吏中不乏賢明能幹的人才,這其中也包括蔡倫。

    這樣一個人,很難說得清楚,他對社稷究竟是有功,還是有罪,或者說是功大於罪,亦或是罪大於功。

    鄧綏最終還是全了鄭眾的身後哀榮,她不是向大多數人妥協,也不是怕寒了朝臣的心,她隻是選擇以江山的名義,成全他於社稷之功;而在她身後的,鄧氏一族的血海深仇,她永遠不會忘卻。

    不過斯人已逝,死後榮辱,又有何用呢。重要的是,他終歸是死了,以他的生命去贖他的罪。

    至於蔡倫,在鄭眾死的當日,就被鄧綏下了大獄。

    說來也是令人唏噓。蔡倫自幼跟隨鄭眾,在鄭眾的栽培和提攜下一路走到今天的地位,對於身為孤兒的蔡倫而言,鄭眾無異於亦師亦父的恩人。所以在他逐漸認清鄭眾的所作所為後,就算他內心不願助紂為虐,可終歸舍不下這份恩情,做不出背叛鄭眾的事情。

    但是對於鄧綏而言,她從未將蔡倫當做一個完全的奴才,而是患難相交之人,甚至可以說是她在宮中最為信任的朋友。可就是這樣一個自己全然信任之人,明知一直謀害她和令她父親慘死的罪魁禍首是誰,卻隱瞞了這麽久,即便最後刀光劍影之際,蔡倫已經猜測到鄭眾會對鄧綏下手,仍不肯對鄧綏吐露實情。

    這不是背叛又是什麽?

    蔡倫被羽林衛一路押著送進了廷尉獄。宮人們紛紛側目,悄悄議論著一向受太後重用的蔡常侍究竟犯了什麽過錯,落得今日這般下場。可沒有人注意到,蔡倫的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舒展且平和的笑容。

    這麽多年來,在恩情與大義間的夾縫中苦苦掙紮,將無數個不能見於陽光之下的秘密,深深的掩埋在心裏。明知不可能,還要如螳臂當車一般,試圖以自己飛蛾撲火之力保護著兩邊對他都無比重要的人。

    如今,終於塵歸塵,土歸土。而蔡倫,他太累了,直到這一刻,才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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