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聯盟

字數:5974   加入書籤

A+A-




    自章帝而始,大漢的朝堂上出現了許多權傾朝野的人物。論武,前有百戰疆場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竇憲,後有橫刀立馬將蠻夷隔絕關外的耿燮,如今又出現了一個天縱英才狠戾狂傲的鄧騭;論文,前有老謀深算翻雲覆雨的鄭眾,又有心懷天下鞠躬盡瘁的徐防,如今還有一個浩然正氣剛直不阿的陸珩。

    但有一個人,一直隱藏在這些耀眼的人物身後,曆經三朝,在三朝的動蕩之中,猶如一株伏草。

    颶風過崗,伏草惟存,這個人就是張謙。

    他從涿郡太守一路擢升至太常,位列三公,所賴的並非過人之才能,而是洞察人心與時勢的本事。到今時今日,張謙已經成為朝堂上唯一可與陸珩分庭抗禮之人,但他卻始終甘於居陸珩之後,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這位叫人捉摸不透的老臣,就像一個耐心的獵人,潛伏在黑暗森林背後,觀察著每一個對手的舉止神態,等待最佳的現身時機。可他唯一的一次出手,結果卻是一敗塗地。他與自己的同盟高翎虛虛實實棉裏藏針的出擊,竟被年輕的太後,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段,輕巧化解於無形。

    自此之後,張謙再次收斂起所有的鋒芒,即使在鄧綏與陸珩為扶植商市之策爭執不下之際,也始終未顯露出自己的主張。

    但對於一個在官場浸淫數十年的人來說,對於權力的渴望,就如同山林猛獸對於獵物的追逐,有著極為敏銳的嗅覺。

    此刻,張謙嗅到了這樣的氣息。

    劉怙起初對張謙是滿懷戒備的。畢竟他仍記憶猶新,當年孟知圖冤案風波中,張謙和高翎帶著一幫老臣圍堵永安宮,言辭直指自己無親政之能的那一幕情景。所以,當張謙在廣德殿中對他說出下麵這番話時,劉怙大為震驚。

    張謙對劉怙道“陛下可否想過,如今大漢真正的肘腋之患,不在關山之外,而恰恰是在這宮牆之內。”

    “哦?”劉怙波瀾不驚道“太常大人此言何意,朕,不太明白。”

    眼前這個不過十七歲的少年天子,表現出了一種令張謙都頗感意外的老練世故。既然開弓沒有回頭箭,張謙索性再進一步,壓低了聲音道“臣再說一件事,當年孟知圖一案,臣借題發揮,所指之人絕非陛下,而是,永安宮······”

    聽聞此言劉祜神色遽變,這是一句足以讓張謙斷送自己的政治生涯,甚至斷送性命的話。可張謙卻如此坦誠,毫無疑問,這既是在向自己表明忠心,同時也是試探自己對鄧太後的態度。可是他為何要這麽做?劉祜表麵上依舊不動聲色,心裏已經開始迅速的盤算。

    張謙似乎看穿了劉祜的狐疑,他上前一步,靠近了劉祜,以一種懇切而悲慨的口吻道“臣聽聞當年先帝臨終之際,托孤於徐防、鄭眾二人,防的就是重蹈當年外戚專權禍亂國政的覆轍。沒想到後來,鄭眾因為一己私欲謀逆作亂,被太後一舉擊潰,太傅大人雖然對漢室忠心耿耿,卻自梏於平衡之道,讓太後的勢力不斷坐大,如今太傅撒手人寰,剩下個陸珩,早已成為鄧氏的擁躉。咱們這個太後,雖然年紀輕輕,其禦下之術恩威之道,絕對在當年的竇太後之上,甚至,更不在先帝之下。長此以往,天下人隻知有太後,而不知有陛下;文武百官隻知逢迎鄧氏兄妹,劉氏宗親還有何立足之地?陛下,為大漢計,為劉氏計,臣不得不憂,不得不患啊!”

    雖然張謙這一番話說的言辭切切,可劉祜仍然將信將疑。眼前這個老狐狸,隱藏的太深太久,反而讓他不得不警惕。不過此時此刻,他急於要尋找一個有力的同盟,看起來張謙似乎是最好的人選,以劉祜現在的處境,也沒有任何理由和底氣拒絕。

    思慮良久,劉怙才終於下定了決心,對張謙坦白道“太常所慮也正是朕所慮之事。不知太常可願助朕一臂之力?”

    張謙立即雙膝拜倒,重重叩首道“臣世受皇恩,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劉怙快步上前,俯下身去雙手將張謙扶起,言辭懇切道“太常乃真大漢柱石也!”

    接著,君臣二人在廣德殿內相對而坐,促膝長談,一場風暴自這裏開始悄悄醞釀。

    隨著鄭眾的倒台,徐防的辭世,鄧綏在朝中的勢力和影響力早已無人可撼動,正麵相爭無異於自絕,唯一的可行之計是逐步分裂瓦解。

    劉祜和張謙的第一個目標指向了陸珩。

    可陸珩是一個幾乎無懈可擊的人。他出身望族,不近酒色,素來以鐵麵無私著稱,在他的身後,站著一眾士族,現在他也是鄧綏最有力的盟友。要從這個人身上豁開一條口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過,每個人都會有弱點,陸珩也不例外,恰恰張謙對於陸珩的弱點早已洞若觀火。

    陸珩不好女色,唯一的家眷便是自己的結發之妻,膝下亦唯有一子,陸夫人對這僅有的兒子百般溺愛,陸家雖然家風甚嚴,但陸珩卻拗不過自己的夫人。

    偏偏這位公子陸澈對正兒八經的仕途很不上心,倒是對發財更有興趣。在鄧綏的力推下開放鹽鐵官私合營之後,陸澈立即看準了這項生意,補了個鹽鐵令的缺,又找來自己少時玩伴,京城望族衛氏公子衛良搭夥,二人很快便壟斷了洛陽的鹽鐵經營。

    實際上,自鹽鐵經營放開之後,放眼全國各地郡縣,鹽鐵生意都是最最炙手可熱的。在這樁生意上,官商勾連之風比比皆是,地方豪強借著這股東風發了不少橫財。可朝廷如今奉行鄧綏主張的重商之策,對此也便睜隻眼閉隻眼。好處是鹽鐵市場活絡了起來,貨物流通加快之後,原本各地郡縣供給不平衡、黑市橫行的局麵得到了遏止,百姓也切實得到了實惠。

    陸澈做的這樁生意原本沒有什麽大毛病,可沒想到搭夥的衛良卻是個貪得無厭之人。一個洛陽城,已經遠遠滿足不了衛良的胃口,於是他極力慫恿陸澈將手伸向了弘農與河內。陸澈打著太尉之子的名號,天下誰人敢來爭搶,很快他們便壟斷了兩郡的鹽鐵聲音,也斷了兩郡豪紳們的財路。

    陸珩一心忙於政務,關於自己這個獨子的所作所為並不十分知情,那些風言風語也未曾留意,可有人卻聽進了心裏。

    張謙出身河內郡望族,與郡內官員與豪紳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那些地方官員們對陸澈的行為也極為不滿,不敢在陸珩麵前直言,便隻能在張謙麵前抱怨,聽聞此事後,張謙立刻意識到,自己等待多年的時機終於到了。

    憑借樹大根深的影響力,張謙不留痕跡的一番煽動,便使得河內弘農兩郡民怨沸騰,積怨已深的兩地豪紳們竟然派出家丁抄著家夥聯合起來圍攻陸澈經營鹽鐵的作坊,對陸澈和衛良二人破口大罵。這兩位年輕氣盛的世家公子,哪裏受的了這種氣,迅速集結了一幫打手,兩相對峙。

    本來也隻是做做樣子出口氣罷了,不知道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家夥竟然直接飛刀砍向了領頭的衛良,好在衛良躲得快,隻是傷到了肩胛骨。這下場麵徹底失去了控製,兩邊人馬約莫上百號人,登時便撕打纏鬥在了一起。

    刀錘棍棒齊齊上場,兩邊人殺的紅了眼,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直至洛陽令調集了全城衛軍來,才算勉強鎮壓下來。

    待衛軍把械鬥人員全部控製住之後,再看現場已是慘不忍睹,作坊盡數砸了個稀巴爛,滿地血汙更是觸目驚心。最後清點下來,死了七個人,傷的不計其數。始作俑者陸澈和衛良在械鬥開始的時候便躲進了作坊後麵的暗巷,聽著前麵驚心動魄的打殺之聲,縮在巷子裏再沒敢出來。

    洛陽城裏許多年未發生過場麵如此之大的械鬥,而且事涉當朝太尉的公子,洛陽令也沒了主意,隻能火速進宮稟報。

    陸珩是在議事房裏聽到這個消息的。後來聽議事房的小太監們傳,太尉大人在聽到消息的當刻,氣的渾身哆嗦,一句話沒說上來就暈厥了過去。

    沒過多久,消息也傳到了永安宮。鄧綏聞之亦大驚,又聽到陸珩氣厥暈倒之事,更是火上澆油,趕緊宣了三公九卿加上洛陽令前來商議,劉祜聞訊也急急趕了過來。

    一場針鋒相對的較量在永安宮展開。

    陸珩還不省人事,朝中自然以張謙為尊。在洛陽令通稟死傷情狀之後,光祿勳高翎率先發難道“太後,陛下,陸氏與衛氏二人倚仗家世,壟斷兩郡三地鹽鐵生意,欺壓當地官員百姓,致使民怨激憤,釀出如此大禍,牽連無辜百姓死傷,實在罪不可赦!”

    鄧綏沉著臉一語不發,劉祜在旁麵露為難之色道“光祿勳大人說的有理,隻是這陸澈畢竟是太尉大人的獨子,還是要從長計議的好······”

    “陛下所言差矣!”高翎霸道的打斷了劉祜的話,高聲激昂道“天子犯法且與庶民同罪!太尉大人一生秉公無私,要是他在此,也斷斷不會徇私包庇!”

    劉祜有些尷尬的看向鄧綏,鄧綏依舊臉色陰沉著一語不發。

    廷尉卿俞左上前道“太後,陛下,高大人所言也有道理,不過依臣看,此事當中情由還要細細審理,可將陸氏和衛氏二人暫時收押廷尉,待事情查明之後再行定罪。”

    俞左的主張倒是個不偏不倚的法子,其他眾臣們也紛紛附議。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張謙開口了,他神色頗為凝重的緩緩道“太後,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常大人但說無妨。”未等鄧綏開口,劉祜便先發話了。

    張謙於是道“此番械鬥是由鹽鐵經營不公所引起的,臣以為管窺蠡測,可見當今天下,因鹽鐵兩項私營所引發的官商勾結、爭鬥傾軋之惡風當比比皆是。太後和陛下本意是為體恤民情,讓利於民而放開鹽鐵官營,可如今看來,卻是被別有用心的官宦之子和地方豪紳占了便宜,長此下去,臣恐怕民心不穩,國將生亂啊!”

    張謙的話並非危言聳聽,鹽鐵兩項實行官私合營之後,各地因為利益糾紛而引發的衝突屢屢發生,隻是甚少有人敢對鄧太後直言。

    鄧綏的臉色愈發陰沉,一雙新月眉緊緊蹙起,見她這般神色,張謙不敢再繼續說下去,眾人也都緘默不語。尷尬而凝重的沉默持續了許久,鄧綏方才開了口。

    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對張謙的質疑而大發雷霆,甚至也沒有流露出一絲氣惱,反而以一種從容的口吻道“鹽鐵新政所帶來的不正之風必須得要整治,至於械鬥一事,就按廷尉卿所言來辦吧。好了,孤累了,各位愛卿請回吧。”

    完全沒有接招,張謙這一記實錘像是打在了棉花上。高翎忿忿不平,正欲上前繼續理論一番,鄧綏一個淩厲的眼神橫掃過來,瞬間意氣便短了幾分。張謙也隨後投來一個製止的目光,高翎這才把已經衝到嗓子眼的怨忿之詞咽了回去。

    眾臣見狀亦不敢多言,紛紛跪安,劉祜也悻悻道“母後好好歇息,兒臣也退下了。”

    待所有人都離開後,鄧綏方才長歎一口氣,神色悵寥的對身邊的蔡倫道“你說,這件事,孤究竟是不是錯了?”

    蔡倫沉思片刻後,有些猶疑的回答道“太後沒有錯,太後看的長遠,看的通透,隻是,或許著急了些······”

    這句話倒是說進了鄧綏的心坎裏。是啊,扶植商業,開化民風,接著又放開鹽鐵官營,自己確實有些操之過急了,也許應該把步子放緩一些。

    沒想到,這麽多年來,最懂她的人還是蔡倫。

    鄧綏心緒煩亂,又想起了陸珩,於是匆匆起身對蔡倫道“走,趕緊去太尉府,瞧瞧陸珩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