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玉門關之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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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狹窄的葫蘆穀中,炸裂滾落的山石在地上砸出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坑,亂石堆砌,堵成了一座小丘,徹底封死了出口。

    從山石的縫隙裏傳來了西羌人夾雜著俚語刺耳的呐喊聲,如奪魂咒般在驚魂未定的漢軍耳畔回響。

    就在這時,一個粗獷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從那頭傳了過來“鄧大將軍,幸會!”。

    盡管近十年未曾再交手,可對於這個充滿著驕獷的聲音,鄧騭再熟悉不過,他曾經無數次在夢中一遍遍重複著被俘的夢魘——關山王於除鞬,帶著輕蔑和鄙夷,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年輕的俘虜鄧騭,

    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於除鞬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從關下的匈奴軍中撤了出來,帶著半數親信精銳,與滇彭在葫蘆穀外匯合。

    恥辱的記憶瞬間被喚醒,鄧騭麵色鐵青,死死的瞪著被巨石封死的穀口,胸口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燃燒,燒的鄧騭肝膽欲裂。

    匈奴人真正的詭計終於浮出水麵。

    從一開始,他們要困死的便不止是玉門關內的駐兵,而是整個葫蘆穀以內的全部漢軍,包括鄧騭的援軍。於除鞬用幾千匈奴騎兵為餌,誘鄧騭進了布袋一樣的山穀,而後便以火藥炸山,將出穀之路封死,猶如把袋口紮緊。如此,兩萬玉門關駐兵加上三萬騎兵,全部成了甕中之鱉。

    胡羌聯軍如今就守在葫蘆穀外,封死的出口非人力能輕易衝破,即使漢軍能夠從穀內攀援而出,也會立即被守在外麵的胡虜還有伏在上方的弓箭手射殺。

    好一招暗度陳倉。

    滇彭這等蠻勇匹夫是想不出來的,設下這個圈套的必然是於除鞬。隻不過令人齒冷的是,他竟然不惜犧牲上萬匈奴騎兵,眼睜睜看著他們和被困關內的漢軍一起陪葬。其心之狠,其手段之毒辣可見一斑。

    事已至此,退無可退。鄧騭無暇懊惱自己的衝動魯莽,他瞪著猩紅的雙眼,暴怒的發號軍令,率領大軍轉身向關塞方向殺去。

    帶著憤怒的漢軍將士們,把所有怨氣全都對著關塞下的胡虜狠狠發泄。這些匈奴人顯然還蒙在穀裏,麵對突然鋪天蓋地而來殺氣騰騰的漢軍,幾乎喪失了還手之力。

    這一仗殺的昏天暗地,酣暢淋漓。鄧騭騎著汗血寶馬,手執長戟,猶入無人之境。漢軍將士們個個都殺紅了眼。不出半日功夫,關塞城樓之下已是血流成河,屍體堆積如山。

    北匈奴全軍覆沒,大約一萬餘人頃刻間化為了玉門關下的孤魂野鬼。他們可能至死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們的統帥早已經放棄了他們。也許在他們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時候,他們的統帥帶著自己的親信撤出了這座死城,卻把他們留在了這裏,等待魚死網破的命運。

    玉門關的城門再次打開。

    班勇率部下出城相迎。身為西域都尉,肩負抵禦胡虜的重任,卻一時疏忽大意,被北匈奴困死城中,作為統帥,班勇深知自己難辭其咎。他跪於城下,將都尉印綬高高舉過頭頂,等待著大將軍的發落。

    鄧騭身騎黑馬從班勇身邊呼嘯而過,頭都不回一下,似乎完全無視跪迎的守關將領,策馬直入都尉府。

    及至進了中軍營帳,鄧騭方才解下頭盔,高聲喝道“都尉何在?!”

    傳令兵立即去城外喚班勇等一眾將領入內。賬內,隻見鄧騭氣勢洶洶的昂立在前,滿身滿臉皆是血汙,那是匈奴人的血。

    班勇上前一步單膝下跪,請罪道“末將守關無能,請大將軍降罪!”,身後一眾將領紛紛跟著跪下請罪。

    “你確實有罪!”鄧騭雙目中依然燃燒著炙熱的怒火,厲聲喝道“堂堂驃騎將軍,被匈奴韃子困死在此動彈不得!還丟了最重要的關道!簡直罪該萬死!”

    班勇額上青筋突起,多日饑荒讓這位少將的臉上毫無血色,他帶著一股視死如歸的神情堅定道“末將請求軍法處置!”

    一句話激的鄧騭更加暴怒,直接飛起一腳將班勇踹倒在地。副將任尚見勢不妙,立即上前阻攔,卻被鄧騭喝斥了下去。

    不過這一腳倒是把鄧騭窩在心裏的怒氣踢飛了不少。他重重以掌拍案,指著班勇和麵前的守關將領斥道“非常之時,本將軍先留著你們的命!等到殺退胡虜後,再跟你們算這筆賬!”接著又轉向任尚,喝道“去把糧草都拿出來,讓弟兄們吃頓飽飯,別一個個跟餓死鬼一樣,哪裏還有什麽力氣殺敵!”

    困頓多日的守關將領們聽聞後,一個個眼中都迸發出激動的光芒,紛紛拜道“謝大將軍!”,隻有班勇緊抿雙唇,一言不發。這位出身名門世家的年輕將領,與曾經的鄧騭有太多相似之處,他們的父親都曾是坐鎮邊陲抵抗匈奴的將帥,他們都年紀輕輕就展現出了過人的軍事天賦,於是年少成名,號令一方,他們也都有著一樣的狂傲不羈。今日被圍的恥辱,也恰如當年鄧騭被俘之恥一般。麵對那個狷狂的匈奴首領,別說班勇,即使已年過三十的鄧騭,也依然無法克製住滿腔憤恨。

    然而,憤怒解決不了問題,更令他們頭疼的事情還在後麵。

    鄧騭大軍的糧草原隻夠支撐十五日而已,加上玉門關內的駐兵,便隻能維係十日。若十日之內不能解圍,五萬將士將陷入缺糧斷水的絕境。硬闖葫蘆穀是不現實的,胡羌悍兵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隻會白白折損兵力,唯有以外援纏住穀外的敵軍,穀內的漢軍方才有機會衝擊開穀口。

    於是,鄧騭再次召集蒼狼騎,下了死令,務必在明天天亮之前逃出重圍,將緊急軍情呈報朝廷,要求朝廷派兵增援並火速增發糧草。

    吃過蒼狼騎大虧的匈奴人這次長了記性,在山坡上埋伏下重兵,以防漢軍突圍。鐵甲騎兵們們抱著赴死的慷慨之誌,前赴後繼的攀上山壁。匈奴人巨石火箭齊發,片刻功夫,過半騎兵已慘死箭石之下,剩下僥幸衝上山坡的,被重重胡虜圍攻,拚死廝殺,最後活下來的不過寥寥數人,殺出一條血路,逃出了重圍。

    待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之際,鄧騭來到葫蘆穀坡下,觸目所及的是滿地的殘骸和淋漓的鮮血。這些都是他當年一個一個精心挑選出來,又一個一個言傳身教傾盡心血培養出來的死士,一夜功夫變成了一具具殘破的屍體,有的甚至被巨石碾為肉泥,屍骨無存。這位鐵血大將第一次留下了縱橫交錯的熱淚。

    殺出重圍的死士不顧遍體的傷痕,以最快的速度向洛陽飛奔而去。

    消息傳至宮中,朝野巨震。

    鄧綏緊急召集滿朝文武上殿議事。自七年前成為太後主持朝政以來,邊塞大大小小的戰事也經曆了不少,可沒有哪一次能夠真正稱得上威脅。久而久之,廟堂之上忙於內政的百官們幾乎已經忘記了千裏之外的邊塞還盤踞著虎視眈眈的敵人。

    漢軍被困玉門關的消息,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霎時激起千層巨浪,朝臣們紛紛義憤填膺。可當他們詳細的了解清楚玉門關的形勢之後,卻立刻從激憤轉為惶恐。

    這個圍的確不好解。

    鄧騭帶去的援軍是大漢最為精銳的部隊,如今就算傾全國之兵營救,以漢軍餘部之戰鬥力也難以迅速打敗氣焰正盛的胡羌聯軍,加之即便此刻調集兵力,大軍開拔,抵達玉門關也要十日,在關內糧草告急的情形下,若不能迅速解圍,關內漢軍支撐不了太久,到時候營救無果,反而將極大的折損兵力。

    更危險的是,如今漢軍主力被困的消息已經傳開,若將大軍悉數調往玉門關,其他邊塞防守空虛,難保關外的鮮卑、烏桓、車師等蠻夷不會趁虛而入,對大漢群起而攻之。屆時整個大漢都將陷入萬劫不複的戰火之中。

    此時此刻,卻非殿上的每一個人心裏都明白,玉門關之圍難解,可是沒有人敢說出來。因為現在被困的,不隻是大漢的大將軍,還是當朝太後的親兄長。

    最後,還是太常張謙道“太後,陛下,臣以為,玉門關之圍凶險萬分,萬不可輕舉妄動,需從長計議。”

    鄧綏立刻聲色俱厲的斥道“玉門關危在旦夕,哪有時間從長計議?太常何意,莫非要看著五萬將士困死邊城嗎?!”

    眾臣們看著曾經麵對滔天巨浪也可閑庭信步的太後,此刻再也無法保持鎮定,畢顯咄咄逼人之態,紛紛沉默不語。

    一時間氣氛無比凝重。劉祜見狀,隻能小心翼翼的調解道“母後莫急,太常大人的意思應該是玉門關之圍定然要解,隻是形勢危急,如何解圍,還需從長計議。”

    張謙見劉祜為自己解圍,便立即附和道“陛下所言極是。”

    鄧綏這才壓下心頭的怒火,目光堅毅的直視眾臣,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口吻道“玉門關,必須要救!誰願領兵出戰?”

    玉階之下卻無一人回應。

    鄧綏掃視著眼前這群麵露驚恐不安之色的臣子們,全然不見一絲與山河共存亡的血性,既失望又憤怒。她想起了在自己豆蔻年華之際,在賀蘭山下的邊塞中,看到的那一個個誓拒強敵,馬革裹屍也毫不退縮的鐵血將士。

    也許漢人們安逸的太久了,就連自己也安逸的太久了。

    就在鄧綏險些克製不住怒火拍案而起之際,張謙上前諫言道“太後,調兵需要時日,玉門關糧草告急,怕是撐不到大軍來援,遠水難救近火,臣倒是有個提議······”

    “講!”鄧綏急不可耐的命令道。

    張謙接著道“涼州都尉府是距離玉門關最近的屯兵之所,涼州駐兵也是大漢的精銳之師,都尉耿夑更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不如命涼州駐兵先行奔赴玉門關解圍,以便給漢軍主力集結爭取時間······”

    聽到耿夑的名字,鄧綏心頭不由一緊。自

    先帝將耿夑貶斥涼州戍邊後,快十年了,她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甚至都很少再聽到別人提起他的名字。曾經威名赫赫,立下戰功無數的車騎將軍,仿佛被世人遺忘了一般,獨自孤守著大漢的邊關。

    沉默良久,鄧綏方才神色凝重的問道“涼州都尉府有多少兵力?”

    底下有人回答道“一萬五千駐兵。”

    鄧綏緊縮蛾眉問道“胡羌聯軍,有多少人?”

    “照情報來看,至少五萬······”

    突然隻聽“砰”的一聲,鄧綏重重拍案而起,麵帶慍怒斥責道“你們是想讓這一萬多將士再去送死嗎?”

    麵對太後突如其來的暴怒,眾臣們皆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還是劉祜機敏勸道“母後莫急,朕以為太常所諫也有道理。大軍征調需要時間,不能讓玉門關內的大將軍和五萬將士們坐困山城,涼州騎兵素來驍勇,隻要能拖住胡虜,爭取時間,關內守軍就有機會突圍,隻要能突圍,大將軍率關內守軍內外夾擊,何愁胡虜不滅。這是眼下最好的辦法了·····”

    “陛下所言極是······”眾臣們紛紛附和道。

    千般滋味湧上心頭,鄧綏第一次感覺自己沒了主意。她的理智告訴她,涼州騎兵救援玉門關應該是眼下最為穩妥的方案了,但是她卻莫名的抗拒。她隱隱知道自己所抗拒的是什麽,可她也很清楚自己沒有意氣用事的權利。因為她是大漢的太後,她的心裏隻能有國,隻能有天下,不能有一絲私情。

    “好吧······”鄧綏終於還是妥協了,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眼底略過一抹悲涼,隻聽她沉聲道“即發聖諭,加封涼州都尉耿夑為車騎將軍,立刻率兵馳援玉門關。”

    接著,鄧綏看向張謙道“太常張謙——”

    “臣在。”張謙上前一步領命。

    “加封你為征西大將軍,即刻征調兵力糧草,十日之內務必抵達玉門關解圍。”

    “臣領命!”

    一切調配妥當後,鄧綏正色對朝臣們道“眾位愛卿,漢興數百年,胡虜無數次侵擾邊境,燒殺搶掠,踐踏大漢國土,但是我大漢將士們錚錚鐵骨,寸步不讓,才換來了如今的太平盛世。今日五萬將士被困玉門關,孤知道要解救玉門關險之又險,可是我們不能退!因為如果我們今日丟下玉門關退回關內,明日,匈奴人就會再往前進一步,甚至西羌、鮮卑、烏桓,都會以為我大漢軟弱可欺,紛紛卷土來犯。這是你們想看到的局麵嗎?如若不是,那麽孤今日在此立下一誓,不論付出什麽代價,玉門關一定要救!不止玉門關,屬於大漢的每一寸土地,孤都寸步不讓!從現在開始,孤不想再聽到一句偃旗息鼓之語,諸位好好想想破敵之策,才是正道!”

    一番話說的十餘位手掌重權的朝臣們無地自容。這位出身將門的年輕太後,在麵對強敵時不讓須眉的氣度,令他們不得不汗顏,同時也激起了他們幾乎要遺忘掉的氣節和鬥誌。在經曆了無數內鬥傾軋,習慣了各種爾虞我詐之後,這一次,朝野上下真正的第一次同心戮力共克時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大漢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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