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裏馳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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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玉門關的危機比所有人想象的更為嚴峻。

    就在關城內水糧告急之際,更可怕的瘟疫爆發了。不出兩日功夫,超過四成士兵已經感染,輕者上吐下瀉行走都困難,重者已經全身高燒奄奄一息。關城內缺水缺糧,更缺藥材和醫工,眼看軍心大亂,鄧騭憂心如焚。

    這瘟疫來的有些蹊蹺,鄧騭命令班勇徹查源頭。很快,班勇便在糧草大營附近發現了一些死去的老鼠,這些老鼠死狀詭異,似是感染了病毒。尋跡追蹤,赫然發現這些老鼠的源頭竟然出自葫蘆穀中。

    原來,正是這些感染了瘟疫的老鼠,從葫蘆穀口山石縫隙中鑽進來,把瘟疫帶到了關城內。時值酷暑,本就是疫症高發的時節,於是城內的瘟疫迅速蔓延開來。饑餓,傷病,再加上疫症的折磨,在摧毀漢軍身體的同時,更摧毀了他們的意誌。

    這場災難背後的策劃者不言而喻,詭詐的於除鞬為了盡快掃清關城內的漢軍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如今,玉門關內的漢軍,從將領到普通士兵,幾乎人人自危,所有人心裏都明白一個事實——漢軍危矣。

    隻有鄧騭不接受這個現實。在這場關乎幾萬人生死的危機麵前,他執拗的堅信自己可以一人之力扭轉敗局。

    眼下最棘手的瘟疫必須迅速得到控製。

    鄧騭果斷命令將所有感染瘟疫的士兵們隔離,任他們自生自滅。那些明白自己即將被拋棄的人,那些眼睜睜看著自己身邊的同袍兄弟即將被拋棄的人,無不在心裏咒罵鄧騭的冷酷無情。就連副將任尚也於心不忍的勸諫鄧騭給這些人留一條活路。可鄧騭依然不為任何人所動,因為他非常清楚,漢軍再也經不起更大的傷亡了。與其將本就嚴重匱乏的糧草和藥石浪費在這些將死之人身上,不如節省下來用在剩下的人身上,讓他們能夠活下去。

    玉門關城本就不大,隔離區距離大營也不過數百米之距,將近萬餘被隔離的士兵們痛苦的哀嚎日夜縈繞於每個人的耳際,尤其是到了夜裏,那交織著驚恐、絕望和憤怒,仿佛是從地獄傳來的嚎叫,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鄧騭依然鐵石心腸不為所動,被發現瘟疫症狀的士兵,繼續源源不斷的丟棄入隔離區等死。可即便這樣,城中的糧草也隻夠活著的士兵們支撐三日。三日之內,援軍能否到來尚未可知,鄧騭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若援軍未按鄧騭預期的時間出現,他會從大軍中選出最精銳的萬餘人,將所有糧草集中起來供給他們,而他們將作為遠征軍,翻越祁連山脈,直搗匈奴老巢龍城,把這些胡虜的家鄉徹底夷為平地。這個任務,他交給任尚和班勇兩位年輕副將,而他自己,則將帶著剩下的軍士,誓與玉門關共存亡。

    這是一個無異於自殺的計劃。

    留下來的守軍將在斷水斷糧的困境下等死,遠征的將士們則麵臨著更大的危險,他們不僅要翻越艱險的祁連山脈,還要在異域的土地上,與強悍的敵人殊死相搏。雖然眼下匈奴大軍傾巢而出,龍城內必然防守空虛,但若匈奴鐵騎回援,他們將有極大的可能葬身在那片虎狼之地上,從此化為關外的孤魂野鬼,再也不能回到中原的故土。

    鄧騭的計劃遭受到了全軍將領一致的抗議,除了永遠唯他馬首是瞻的秦勝虎之外,唯有一個人默默的站在了他的身邊,這個人便是班勇。在決定命運的這一天即將到來前,他以一種視死如歸的氣概道“若我死在龍城,唯有一願,請活下來的兄弟,在祁連山下給我立一座衣冠塚。”

    少年將帥從容而又決絕的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將士們聞之潸然。從踏上疆場的那一刻開始,早已注定要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是作為一個軍人的宿命,而馬革裹屍還,已經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於是,將士們不再抗議,默默的退出中軍大帳,默默的回到各自的軍營中,對那些眼睛中還流露著活下去的渴望的士兵們,宣布他們即將到來的命運。

    這個時候,鄧騭孤身一人立在中軍大帳外的瞭望台上,向著中原的方向遙望。沒有人知道這位鐵血統帥此刻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唯見遠山如畫,殘陽如血。

    援軍終於還是來了。

    就在鄧騭即將要執行他自殺式計劃的前一晚,突然石破天驚,隻聽到馬蹄聲、呐喊聲、還有刀刃相接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劃破了天際。

    鄧騭以迅雷般的速度衝上將台,振臂高呼大軍集結,接著,他跨上自己的戰馬,率領著身後的漢軍全力衝擊葫蘆穀。穀外的胡羌聯軍被突然而至的漢軍鐵騎衝的七零八落,穀口的防守力量頓時削弱不少,趁著這個機會,漢軍前仆後繼的翻過堆砌的山石,被困了這麽多日,每個人心中壓抑的憤怒瞬間噴薄而出,如同一隻隻破出牢籠的猛獸,個個猩紅著眼,恨不得把麵前的胡虜撕碎。

    這一戰異常慘烈。

    漢人與胡虜之間積累了數百年的仇恨,似乎都在這一夜爆發,然而貼身肉搏,與體格魁梧一身蠻力的胡虜相比,漢軍很難占得了上風。即便如此,漢軍們沒有一個往後退縮半步,哪怕一次又一次撞到胡虜的尖刀上,也決不鬆開握著長矛的手。

    天亮時分,胡虜終於退去。浴血奮戰了一夜的漢軍們,迎來了黎明的曙光。

    借著微弱的晨曦,鄧騭回頭看著他的弟兄們,一張張滿是血汙的臉,一雙雙麻木的眼,如同一個個從地獄而來的鬼魅。

    長戟插在地上,鄧騭單手扶著自己的長戟,緩緩的坐了下來。在他的麵前,密密麻麻的屍體堆疊成一座座小丘,有的穿著漢軍的衣甲,有的穿著匈奴或者西羌的戰袍,數不清的斷肢,獻血幾乎將整個山穀染紅,人間煉獄不過如是。

    廝殺了一夜,鄧騭已經無從知道究竟多少胡虜死在他的刀戟之下,也無暇顧及自己身上又中了多少刀。現在當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他才恍然驚覺全身上下大大小小不下十處刀口,劇烈的疼痛突然如潮水般襲來。

    他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嘶吼,正待起身之際,突然感覺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鄧騭的神經立刻緊張起來,幾乎是無意識的瞬間拔刀向後揮去。。

    刀鋒在離來人不過兩指的距離停了下來。鄧騭瞪大了眼睛,看著麵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車騎將軍耿夑,拜見大將軍!”

    就在耿夑要屈膝行禮的時候,鄧騭幾乎雙膝跪地滑到他的麵前扶住了他。

    這一拜鄧騭怎麽受得起?在鄧家突遭巨難之際,在他意氣用事險些喪命之際,在少年鄧騭初出茅廬被俘受辱之際,是眼前這個人,一次又一次拯救了鄧騭,拯救了鄧氏一族。對鄧騭來說,耿燮亦師亦父,是自己心中的一座高山。可是如今,他老了,他的發髻和胡須已經夾雜著花白,曾經英氣逼人的麵孔,如今也已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紋路。

    十多年來的第一次重逢竟是在這滿是屍骸和鮮血的荒漠之上,百感交集直擊心頭,讓這位霹靂手段的統帥也不禁濕了眼眶。他突然後退一步,肅然跪拜道“謝將軍救命之恩!請受鄧騭一拜!”

    耿夑一把將鄧騭拉住,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這是他當年經常做的一個動作,慨然道“不必謝我,我是奉太後之命前來解圍。”

    當說到太後兩個字時,耿夑眼中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波瀾,與此同時,鄧騭那一雙寒光凜凜的眼中也閃過了一縷溫情。如果說世間有什麽人能同時讓這兩位鐵骨錚錚的大將變得柔軟,普天之下隻有這個女人而已。

    這一戰下來,漢軍死傷過萬,胡羌聯軍損失亦極其慘重,死者不下八千。短暫的敘舊後,鄧騭方才知道,漢軍主力軍隊尚未開拔,耿夑帶來的援軍乃是駐防涼州的一萬精銳,他憑著自己多年訓練出來的一萬鐵騎,生生把五萬胡羌聯軍打的難以招架,這才給了玉門關內的鄧騭和漢軍衝破困城的機會。可是鄧騭心裏明白,以一敵五,且是正麵抗擊素來擅長近身攻擊的胡虜,是一件多麽危險之事。耿夑和他的涼州軍,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來解玉門關之圍,將胡虜趕了出去。

    鄧騭立即召集餘部,一邊清點人數料理傷亡士兵,一邊派出探馬追蹤胡羌去向。沒過多久,探馬回報,胡羌聯軍竟然並未真正退去,而是在距離玉門關百裏之處紮營安寨,與漢軍遙遙對峙。

    這令耿夑和鄧騭都大為吃驚。與匈奴西羌交手多年,他們對胡虜的了解不亞於對漢軍的了解。這些蠻子並無持久戰的耐心,往往就是上來一通猛打,打得過便燒殺劫掠,打不過便落荒而逃,如今一反常態的戰法令人頗有些不安。

    從眼下的戰勢來看,雖然胡羌聯軍還有四萬餘眾,而玉門關內的守軍加上耿夑帶來的涼州騎兵,總共加起來有生戰鬥力已不足三萬,但是葫蘆穀之圍既解,胡虜便再也無法困死漢軍,等到主力大軍來援,前後夾擊,胡虜便插翅也難逃。看來,於除鞬這一次是豁出一切要與漢軍決一死戰了。

    如同劫後餘生的玉門關駐軍終於可以放鬆下來,享受難得的短暫的安寧,但鄧騭的心弦卻始終緊繃著無法放鬆。最大的擔憂還是來源於糧草,以玉門關所剩無幾的糧草和耿夑帶來的糧草計算,大軍還可勉強支撐三日,若三日之內增援的糧草和兵力未到,他們隻能出關與胡羌聯軍背水一戰。但若是這樣,傷亡必然極其慘重。

    自求援的消息送達洛陽,算上大軍征調和糧草調集的時間,三日之內援軍應該可以趕到,但不知為何,鄧騭心中卻升起一股隱隱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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