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誰織了這張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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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匈奴人相信,是那個年輕美麗的大漢太後給他們的關山王下了蠱。所以,上萬匈奴鐵騎用生命和鮮血換回來的戰利品,他竟然拱手還給了漢人,更匪夷所思的是,他換回來的是一個女人死而不腐的身體。

    過了很久以後,鄧綏聽到一個傳聞。於除鞬耗盡千金為他帶回的那個死去的女人鑄造了一座宮殿,那是一座金碧輝煌卻寒若冰窟的宮殿,裏麵空無一人,隻有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一張用整塊藍田玉雕刻的寒床之上。於除鞬經常整日整夜的守在她的身邊,自言自語,如入瘋魔。

    後來,有人問過鄧綏,她究竟用了什麽方式說服了於除鞬釋放耿夑,那個傳言中神秘的女人和於除鞬又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鄧綏總是緘默不語。

    事隔半年多後,鄧綏令人從漢室妃嬪陵寢中將周沁藍的牌位悄無聲息的撤了下來,又命禦史銷毀了所有關於周沁藍的記錄,然後將整個永寧殿從裏到外翻修一新。從此,周沁藍在漢宮之中的痕跡全部抹掉,就仿佛她從未來到過這裏。

    這是鄧綏為這位曾經的朋友,亦是曾經怨念深重的仇人,最後能做的事情——還她自由。從此以後,她便隻是呼蘭格沁,她便不再囿於洛陽的重重宮牆。

    又過了幾年,鄧綏聽聞關山王於除鞬突然暴斃,就死在了他親手鑄造的那座宮殿裏,死在了那個女人的身邊。他的大兒子繼承了王位。

    在匈奴人之中流傳著一則謠言,玉門關的那次漢匈會談之後,於除鞬便著了魔。至於他著魔的原因,有人堅信是大漢太後給他下了蠱,也有人說他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是地獄來的魔鬼,能令人心智盡失。眾說紛紜下,於除鞬的大兒子一怒之下一把火燒掉了整個宮殿,也把那個不詳的女人燒成了灰燼。

    一代傳奇梟雄就此隕落,以一種如此詭異而悲涼的方式。

    然而,對於絕大多數漢人而言,那群遠在關山之外的匈奴人,他們身上發生任何匪夷所思之事,都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過耳煙雲。相比起來,坐在至高權力巔峰的年輕太後,孤身遠赴玉門關,不費一兵一卒,甚至沒有花費一兩銀子,竟然救出了被俘的將軍,這樣的奇聞軼事才是他們更為關注的事情。

    於除鞬離開玉門關的那日,也是耿夑歸來的那日,玉門關守軍和京城護衛軍們都看到太後與耿燮在行宮處了一夜。直至翌日清晨,耿燮拜別太後,再次奔赴涼州,太後則啟程返回洛陽。

    沒有人知道,行宮的那一夜發生了什麽。

    流言往往走的比人還快。幾乎就在鄧綏回到洛陽的同時,一個隱秘的傳聞開始在宮中悄悄流傳。

    傳聞扯出了十年前的那樁舊事。

    當年軍功赫赫,有望拜為大將軍的耿夑突然被先帝貶黜至涼州,先帝甚至口諭其有生之年非得聖詔不得重返洛陽,人們猜測背後的原因正是與當今太後有關。

    那時先帝病危,時為先帝皇後的陰氏密謀逼死深得先帝寵愛的貴人,危急關頭,有一位手掌重兵的將軍帶兵闖宮,擔著謀逆作亂的罪名救下了那位貴人,也正是如今的鄧太後,而這位將軍便是如今的車騎將軍耿夑。至於耿夑為何要救鄧貴人,有人說是因為他與鄧貴人之父鄧訓有舊交,也有人說二人之間有隱秘的私情,否則怎會觸怒先帝以至將其貶斥邊塞且有生之年不得回京。

    所以,十年前,年輕美豔的貴人與英姿勃勃的將軍之間,究竟有什麽非同尋常的關係?到了今時今日,身為太後的鄧綏又不顧一切的解救耿夑,甚至不惜以太後之尊親赴邊關與匈奴人斡旋,如此情深義重,又豈是簡單的報恩二字可以解釋。

    至於玉門關行宮裏的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人說的清楚。既然沒有人說的清楚,便會有人浮想聯翩,畢竟宮中最不缺少的便是流言。

    鄧綏起初並未十分在意這些流言,因為她的注意力在另外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上。直到有一日,劉怙前來請安時,隱晦的提及此事。

    那日,劉怙麵帶為難之色道“母後,近日來宮裏有些傳聞,與玉門關之事有關,想必母後亦有耳聞。此事關係母後清譽,兒臣實在不能坐視不理。”

    鄧綏卻淡漠的回應道“既是傳聞,便無實據,孤最厭惡這種妄議是非之人。傳令下去,著少府督查,發現宮中私下妄議者,無論品階,統統杖斃。陛下以為如何?”

    劉怙有些勉強的笑道“母後處事一向果決,朕自然是沒有異議的。隻是,此事不止關乎母後清譽,也關乎漢室的顏麵,嚴懲議論是非者,宮裏倒是清淨了,可兒臣擔心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眾口啊······”

    鄧綏收斂神色,眉目冷清道“看來,真正對流言之說耿耿於懷的,是陛下吧?”

    “兒臣不敢。”劉怙連忙恭敬的否認道。

    鄧綏亦不再分辨,冷然道“好了,陛下回去吧,孤自有分寸。”

    見鄧綏麵露不悅之色,劉怙有些尷尬的起身跪安。

    就在劉祜離開之後,鄧綏將蔡倫喚道身邊,神情略顯陰鬱的問道“那個小太醫查的如何了?”

    蔡倫低聲答道“稟太後,底細都查清楚了,此人名叫淩木煊,廣陵郡人士,三年前由太醫院的醫丞祝仝所薦入太醫院為醫官。二人師出同門,淩木煊自幼父母雙亡,跟隨其師褚珩學醫,褚珩是廣陵郡遠近聞名的神醫,三個月前剛剛因病辭世。另外,奴才還查到,兩年前陛下微服出巡,太醫院派去隨侍陛下的人正是淩木煊,聽說還是陛下欽點。後來陛下微巡歸來之後,便對其十分青睞,此後淩木煊便可隨意進出廣德殿,常與陛下獨處一室。奴才查了他的往來行蹤,倒是沒有太多可疑之處,唯有一點,其師褚珩的醫館所在之地倒是有幾分蹊蹺······”

    見鄧綏神色愈漸凝重,蔡倫停頓了一下,隻見鄧綏不知不覺間攥緊了雙手,眉目間隱隱透著冷冽之氣幽幽道“所在之地是廣陵山······對嗎?”

    蔡倫悵然無言的點了點頭。

    “孤早就該猜到······”鄧綏喃喃自語著,一股殺氣在美麗的臉上若隱若現。

    當劉祜發現淩木煊突然消失時,一股強烈的不安迅速席卷了他。

    一天之前,淩木煊被兩個少府的內侍突然從太醫院帶走,此後便再未出現。太醫院醫官眾多,起初並未有人在意他的消失,直到劉祜宣其入廣德殿診脈,眾人這才發現,淩木煊不見了。

    劉祜立即著李閏前往少府訊問,可少府的小太監絲毫不給李閏麵子,一個一個都隻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李閏碰了軟釘子,心中甚是氣憤,可也不敢在少府造次,因為宮中所有人都知道,主管少府的黃門侍郎蔡倫,那可是太後的心腹之人。

    悻悻歸來,李閏將少府如何怠慢自己又添油加醋的向劉祜訴了一番苦。聽聞其言後,劉祜心中更為慌亂。

    淩木煊突然被少府帶走,必然是蔡倫的主意,那是不是意味著太後已經察覺到了什麽?廣陵山莊的秘密,除了劉怙,便隻有淩木煊最清楚,就連劉怙最為倚重的張謙和最為親近的李閏都毫不知情,那麽太後究竟知道了多少?她抓走淩木煊又想從他的口中得到什麽?

    劉怙心中一團亂麻,方寸大亂。眼下,他倚重的張謙已經被撤職圈禁,他的心腹淩木煊又境況不明,偌大的漢室,偌大的皇宮,他驀然發現自己竟成了孤家寡人,無人可信,無人可用。然而,他還不知道的是,就在淩木煊被帶走的同時,一路百餘人的羽林衛人馬從洛陽出發,正星夜趕赴廣陵郡。

    劉怙徹夜未眠,猜疑、驚慌、恐懼,種種情緒有如狂風巨浪般包裹著他,衝擊著他,令他輾轉難安。天亮之前,劉怙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要向那個八年來一直壓在他的皇位之上,令他終日惶惶的女人攤牌。

    相距三百餘米的永安宮裏,鄧綏同樣輾轉一夜未眠。

    那日高翎等人逼宮的情形還曆曆在目,疑心早就從那一刻便開始了,隻是她不想,也不願去相信,自己全心全意相待的劉祜,從頭到尾卻在費盡心機的算計自己。不,不止是算計她,還有她身邊所有在乎的人。

    也許從拉攏張謙高翎等人開始,劉祜便步步為營,下了一盤很大的棋。

    北匈奴和西羌突然聯手進犯玉門關,鄧騭大意之下被困其中,危在旦夕之際,是張謙極力主張由駐守涼州都尉府的耿夑前去解圍。盡管耿夑不孚眾望將胡羌擊退,卻沒想到本應由張謙調遣的援軍和糧草遲遲未到,致使鄧騭和耿夑雙雙陷入險境。如今看來,這絕非偶然,或許從一開始,劉祜和張謙所謀算的,便是借胡羌之手,除掉鄧騭與耿夑。而這一切,與廣陵山莊中的女人,必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要想證實自己的猜測,那個與劉祜關係甚密,看似不起眼的小醫官便是極為關鍵的人物。那日,蔡倫無意中撞見他從廣德殿中出來,剛好袖中的一方錦帕不小心滑落,他神色慌張的迅速拾起,然後匆匆離去,這才讓蔡倫生了疑。若非如此,真相也絕不會這麽快的浮出水麵。

    然而,整整一夜,淩木煊在少府的私獄中受盡各種酷刑,卻始終一字未吐。天亮之前,蔡倫來到少府,看了一眼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淩木煊,一個小小的醫官,竟然有如此強大的意誌力,這讓他驚訝之餘也難免唏噓。當然,蔡倫並不知道,這樣的忠誠卻並不是,或並不僅僅是為了劉祜。

    刑訊未果,蔡倫憂心忡忡的向鄧綏回稟。他看到鄧綏一動不動的坐在正殿的鳳榻之上,神色憔悴黯淡,便知道她定是合衣坐了一夜。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鄧綏的臉上失去了神采,隻剩了晦暗。

    “太後,”蔡倫低聲道“淩木煊什麽都不肯說,奴才帶人仔仔細細把他的住處搜了個遍,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東西。會不會有可能,隻是個巧合······”

    他的語氣中充滿著猶疑,這代表他也無法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鄧綏抬眼望向窗外,天邊一抹魚肚白,幽幽輕歎道“孤也想騙自己這是一個巧合,可是蔡倫,你真的能說服自己相信嗎?”

    蔡倫低頭沉默不語,他不願說違心的話,尤其是不想在鄧綏的麵前說出任何違心的話“那麽,太後有何打算?”

    “唉······”鄧綏神情落寞的長歎了一聲“陛下已經不再是八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了,大漢也經不起再一次的動蕩了······”

    鄧綏言下之意,蔡倫聽得明白。

    這些年來,劉祜一直隱忍,一直籌謀,在張謙等人的扶助下,不知不覺之間,已經織就了一張盤根錯節的網,既網住了朝堂上的一大部分人心,也網住了眾多天下百姓的民心。他看似對鄧綏恭謹順服,實則釜底抽薪,一步步瓦解著鄧綏的權勢。

    但作為帝王,他無疑是合格的,甚至可以說是優秀的。他寬仁待下,勤政愛民,與此同時,不論朝堂,亦或民間,對太後把持朝政的非議日漸增多,如今想來這其中自然不乏有人推波助瀾。可不管怎樣,在眼下這般情勢之下,要撼動劉祜的皇位,已絕非一件易事,如若勉強為之,必然又是一番腥風血雨,這絕不會是鄧綏希望看到的。

    天馬上就要亮了。

    蔡倫靜靜的守著鄧綏,他多麽希望,她心中那片陰雲密布的天空也能早一些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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