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本王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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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劉祜到文武百官,沒有人知道鄧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甚至連鄧騭也被蒙在了鼓裏。大漢開國數百年,堂堂一個太後,親赴邊關與匈奴人談判,這是史無前例的。但也無人敢阻攔,因為這位年輕的太後,似乎從來都不按常理出牌。

    於是,在一個秋風颯颯的日子裏,鄧綏帶著蔡倫,在一千名羽林衛精銳和兩千名京師護衛的保護下,從洛陽出發,浩浩蕩蕩前往玉門關。令人感到蹊蹺的是,儀仗中除了鄧綏的鳳輦,還有另一乘禦輦,輦中卻未見人影。

    曆經十天風塵仆仆,漢室衛隊終於抵達了玉門關。守關的右校尉班勇率都護府上下將士出關叩迎。

    塞外的秋風,裹挾著塵沙,吹打在鄧綏的臉上,有一種針紮般的刺疼。她曾經熟悉這裏的風沙,熟悉這裏每一道黃土壘砌起來的城牆。極目遠眺處,祁連山頂上的皚皚白雪數十年也未消融。這片廣袤的天地,蒼涼又貧瘠,卻是鄧綏這麽多年來珍藏心中最絕美的一幅圖景。十六年後故地重遊,這裏的一切似乎都未有一分一毫的改變,然而她心中的滄海桑田,早已麵目全非。

    幾乎同一時間,於除鞬帶領著他的精銳騎兵們跨過了陰山,直奔玉門關。

    會麵的時間就在第二日午時,都護府提前在玉門關十裏開外的一片開闊的坡地上搭起一座簡易的行宮。既是會談,雙方約定不可兵戎相見,故而行宮內不得見刀刃,漢匈雙方護軍陳列於離行宮五百米之距的坡地。

    約定的時間既到,鄧綏的鳳輦準時出現在行宮外。關山王於除鞬已率親信護衛立於行宮之外相迎,以示對大漢這位真正意義上掌權者之尊重。

    就在眾多匈奴人充滿敵意和戒備的目光中,鄧綏從容的走下了鳳輦。她身著華貴的絳紫色廣袖漢服,頭戴金光燦燦的鳳冠,皎潔如玉的臉龐高貴明豔,燦若星辰的雙目不怒自威,透著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淩厲之氣。

    那些匈奴人的眼睛中紛紛流露出了驚詫的神色。或許他們原以為這個掌控著龐大帝國的女人應該是一個老態龍鍾的婦人,卻萬萬沒有想到,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竟然會是一個如此明人的年輕女子。

    三十歲出頭的年紀,曆經風刀霜劍的錘煉,近十年來身處權力之巔,如今在鄧綏的身上,絕不再隻是天生麗質的姿容,更有著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氣。這樣一個光彩奪目的女子,霎時之間似乎令這片蒼茫天地也頓開聲色。

    於除鞬如獵豹般鋒利的眼神也沉沉的落在了鄧綏的身上。

    十六年前,那個闖入關山王大營的少女,不知為何還牢牢刻在於除鞬的記憶裏。那時,她明媚的麵孔尚未完全脫去稚氣,驕縱的神色中充滿著難以馴服的野性。

    如今,十六年前的豆蔻少女搖身一變,成為眼前的大漢太後,一個執掌龐大帝國的最高統治者。於除鞬想在她的身上尋找十六年前的蛛絲馬跡,卻發現當年那個倔強莽撞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更加美豔卻也更加冷峻內斂的麵孔,她那深邃的雙眸裏似乎隱藏著一片令人不敢凝視的深淵。

    雙方護衛皆卸下刀刃,鄧綏和於除鞬一同走入了行宮,分別兩側坐了下來。

    於除鞬嘴角掛著一抹邪魅的笑,率先開口道“久聞大漢的太後姿容天下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鄧綏略略莞爾,淡淡道“關山王的風采亦不減當年。”

    此言也並非僅僅客套之語。在鄧綏的腦海裏,還有著這個惡名昭著的匈奴人隱約的模樣。如今再見,歲月並未讓他蒼老,反而更添了幾分閑庭信步的氣度。

    不得不說,於除鞬長著一張足以顛倒眾生的臉,硬朗的輪廓,鋒利的眉眼,與漢人的俊秀儒雅有著天差地別。他有著匈奴人慣有的魁梧雄壯的體魄,充斥著最原始的野性;他的眼神狷狂邪魅,似乎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若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定然會麵紅心跳。不知道那個決然走上不歸路的女人,當年是否就是陷入這樣的眼神裏,所以才甘願永生沉淪於黑暗也不肯回頭。

    不管怎樣,今日的他是為了這個女人而來。此刻鄧綏與他四目相對,彼此心照不宣。

    隻是鬥轉星移,物是人非。曾經一心逐鹿沙場的梟雄,如今竟囿於兒女情長;曾經一心仰慕著英雄的少女,如今卻將整個家國天下抗在了肩上。

    “聽聞太後想用一個匈奴女子作為交換,是不是有些草率了?”於除鞬低沉沙啞的聲音中帶著意味深長的試探“就算本王答應,本王身後的數萬匈奴鐵騎,也絕不會答應。”

    “哦?”鄧綏似乎沒有一絲驚訝,淡然道“那麽關山王想要什麽呢?”

    於除鞬狡黠道“既然太後這麽有誠意,親自赴約,我們匈奴人也不是不講情麵的。之前說好的白銀十萬不能少,不過涼州我們可以不要,隻要你們大漢開放並州,稅賦漢匈各取一半,如何?”

    鄧綏沒有回答,目光從容的落在於除鞬的身上。

    “當然,”於除鞬盯著鄧綏補充道“那個匈奴女人,本王也要帶回去。用一個人換半個州,這筆生意,太後劃得來。”

    果然,人總是貪得無厭的。當一個人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後,那麽他最想要的就會立刻變成其他的東西。

    “你錯了。”鄧綏雲淡風輕道“你提的所有條件,孤一個也不會答應。而且,孤身為大漢太後,怎麽可能用先帝的嬪妃作為交換的條件,孤將來在九泉之下,還有何麵目見先帝!”

    於除鞬大感意外,鋒利的目光冷冷盯著鄧綏,一字一句道“那你此番前來又是何意?”

    鄧綏美麗而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她從容不迫的回答道“孤隻是幫她完成臨死前的心願,帶她回家······”

    凜冽的北風嗚咽著掀起行宮的帷幔,方才萬裏無雲的天空,不知何時竟布滿了層層疊疊的密雲,一場風暴似乎正將襲來。

    於除鞬愣了許久才聽懂鄧綏這句話的意思,而他此刻的臉色,亦如同行宮外陰雲密布的天空,電光火石瞬間爆發。他幾乎一躍而起,衝到了鄧綏的跟前,被鄧綏身後的護衛及時死死攔住。

    他目眥欲裂的瞪著鄧綏,沙啞的聲音暴怒的咆哮道“你殺了她嗎?你殺了她嗎?”

    “孤沒有殺她,”鄧綏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於除鞬麵前,他的憤怒仿佛要將自己立刻撕碎,但她沒有絲毫畏懼,坦然自若的直視著於除鞬,冷冷道“八年前她就死了,喝下了一種奇毒,死的很痛苦,但能保容顏不腐,那封信是她決定服毒前寫的,她死前唯一的心願是回到匈奴,她說她一生都活在黑暗中,死,對她來說是最好的解脫。這一切,都是拜你關山王所賜,不是嗎?”

    於除鞬沉默了,他仍然死死盯著她,穿過他黑雲壓城般的麵孔,鄧綏仿佛看到了萬丈滔天巨浪。

    “為了靠近魔鬼,她把自己也變成了一個魔鬼······孤把她封在深宮的暗房中,八年,希望可以略為彌補她的罪惡,現在,是時候了······”鄧綏望向行宮外那無垠的荒漠,風卷起飛沙走石,沉沉道“她應該很想回到這裏······”

    於除鞬眼眸中燃燒的怒火漸漸化成了一團死寂的灰燼。鄧綏又說了些什麽,聲音越來越遙遠,他已經聽不見了,甚至眼前的一切,他也看不見了。他的世界,仿佛就在片刻之前坍塌成一片死灰。

    走出行宮,鄧綏抬頭仰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黑壓壓的令人呼吸都變得沉重。又起風了,塞外的風粗硬而冷冽,蔡倫輕輕為鄧綏係上披風,扶著她坐上鳳輦。

    於除鞬在鄧綏離開一刻鍾後也走出了行宮。

    行宮外的匈奴騎士們並不知道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隻是當於除鞬再次出現在他們麵前時,他們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個令他們無比驕傲的統帥,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蔑視一切的驕狂,他無所畏懼的自信,甚至他冷酷無情的狠厲,頃刻之間竟然全部消失不見。他像一個失了魂魄的軀殼,獨自一人跟在漢人的身後,行屍走肉般向前走著。

    上千名漢軍精銳裏三層外三層圍成一個方陣。鄧綏一聲令下,衛兵們齊齊向兩側移動,讓出來一條通路,通路的盡頭,停放著一樽玄黑的棺槨。

    於除鞬邁著遲緩而沉重的步子,一點一點靠近了那樽棺槨。

    石板在他的麵前徐徐推開,他伸出劇烈顫抖著的右手,扶著石板的邊緣,怔怔的看過去。隻一眼,便整個人癱倒了下去。

    從未在疆場倒下過的絕世梟雄,此刻毫無支撐的倒下了,倒在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地方。

    鄧綏輕輕走了過來,佇立在他的身邊,低頭看著他。此刻癱倒在地的這個男人,再也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關山王,就在片刻之間,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

    她明白,失而複得又失去,還有比這更可悲更痛苦的事情嗎?

    這不是她有意為之的報複,而是命運對他最無情的嘲弄。八年前,他以為失去了她,巨大的痛苦令他看清,原來他厭棄的那個女人早已像一根刺深深紮進了他的心裏;如今,他以為可以失而複得,他的狂喜之情讓他明白,那根刺從來都沒有拔出來過,反而在他的心裏生根發芽,盤根錯節。可當他再次失去,沒有任何餘地的永遠失去之際,這根刺瞬間便將他整個人徹底洞穿,碎成了一地殘渣。

    “帶她回去吧。”

    這是鄧綏對於除鞬說的最後一句話。

    於除鞬踉蹌著站了起來,他俯身下去,輕輕從棺槨中抱起了那具蒼白冰冷的身體。曾經無數次午夜夢回中出現的臉,此刻就在他的麵前,卻再也無法對他說一句話了。

    他低頭在她冰冷的額頭上印下了輕輕的一吻,溫柔的像是怕吵醒正在熟睡的人,然後雙臂用力將她抱緊,對她說道

    “呼蘭格沁,本王現在帶你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