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權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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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一年前廣陵山莊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後,鄧綏又小心翼翼的把關於左小娥的一切痕跡都悄無聲息的擦除幹淨。本以為這些年來圍繞著皇權的鬥爭可以消停些許,沒想到更為密集的風暴正紛至杳來。

    先是關於鄧綏與耿夑私情的流言,宮裏宮外,沸沸揚揚傳遍了整個洛陽城。為了力保鄧綏清譽,蔡倫不得不動用了重典,出動了上千少府內侍,潛伏在皇城內外,但凡發現私下議論此事者立刻緝拿,一律按謀逆罪論處。可即便用如此手段,人殺了不少,卻依然堵不上悠悠眾口,甚至愈發甚囂塵上。

    緊接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從京師到地方郡縣,竟像是約好了一般,勸諫太後歸政於皇帝的奏本,一時間如雪花般紛紛傳至尚書台。

    實際上,關於這些勸諫的奏本,鄧綏心裏都跟明鏡似的一清二楚,就連誰在裏麵說了些什麽話,她也了如指掌。尚書台從禦史大夫朱寵到底下的官吏,一半都是她這十幾年來陸陸續續提攜起來的人,為的就是第一時間掌握大漢各地郡縣的最新情狀。不止如此,自玉門關一戰連著牽出清河王妃之事後,鄧綏便不動聲色的增加了少府的人手,原來隻是負責打理宮廷事務的少府,如今竟然多出了一倍的人,專門負責收集從宮中犄角旮旯到宮外街頭巷尾的情報,這些人直接聽命於蔡倫。

    心細如發的蔡倫很快便意識到了一個事實,鄧綏變了。到底玉門關和左小娥的事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怎樣的結,蔡倫並不清楚,但是他明顯的察覺到,以前那個沉穩大氣胸懷坦蕩的太後逐漸變得陰鷙,變得焦慮,變得比曾經任何時候都更加執著於手中的權力。

    可是蔡倫隻能痛心的看著她一步一步變成她曾經不喜歡的那個樣子,卻始終無可奈何,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就連性情粗放的鄧騭也逐漸發現了妹妹的變化。以前她總是將漢軍一應人事及軍事放心的交諸於鄧騭,現在,當她連武將的調度也開始過問之際,鄧騭便覺察到她不同以往的變化。但無論如何,他與鄧綏總是血脈至親,想到他一直忌憚戒備且無任何血緣關係的劉祜,鄧騭覺得妹妹如今牢牢握住權力的行為倒也不失為一件壞事。直至鄧康出事,兄妹之間的矛盾才終於爆發出來。

    鄧康乃鄧訓之弟鄧珍之子,也是鄧騭與鄧綏二人的同宗堂弟。鄧珍去世後,他襲了鄧珍的夷安侯爵位。鄧康為人耿直,兼具文治與武功,在鄧氏宗族中也算的上出類拔萃者,因此一直甚得鄧騭鄧綏兄妹二人的重用,一路官至越騎校尉。

    可就在朝野上下紛紛對太後擅權之事諫言不止之際,鄧康卻突然抱病在家,深居宅中不再露麵。鄧綏了解自己這個堂弟身體素來強健,不會輕易病倒以至臥床不起,而且偏偏又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抱病,心裏已是起了疑心。於是,便幾次三番遣少府內侍和婢女前往鄧康府上,名義上是代太後探視病情,實則是要摸清鄧康的虛實。

    鄧康見太後已然起疑,心知自己遮掩不了太久,便索性上書請辭。在奏疏中,鄧康洋洋灑灑寫了上萬字。他承認自己佯裝抱病,是因為這些年來眼看著鄧綏一直把持朝政,不肯歸政於陛下,到如今已經激起了朝堂上下的非議和不滿。若長此以往,難保鄧氏一族不會重蹈當年竇太後一族的覆轍。他身為鄧氏宗族,在這個時候本應挺身而出力保太後一黨,可奈何過不了自己的公心。故而稱病不行,便唯有請辭。

    看完鄧康的奏疏之後,鄧綏勃然大怒。她已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可萬萬沒想到,在這個進退艱難的時候,竟是自家的後院先起了火。於是,鄧綏一氣之下便準了鄧康的請辭,不止如此,還削了他的爵位,讓他以平民之身回新野老家靜思己過。

    鄧騭聽聞消息後立即進宮勸阻。除了鄧綏以外,鄧氏宗族之中,鄧騭最為親厚的便是鄧康。小的時候,鄧康便喜歡如跟屁蟲一樣跟在長他三歲的堂兄鄧騭身後,看著他騎馬習劍,跟在身後模仿著比劃。後來,鄧訓一家蒙難,鄧騭流落在外從軍多年,再見鄧康時,二人都已是大人了,可兒時的情誼還在。鄧騭步步高升,也始終不忘提攜鄧康,加之鄧康本身又是一個聰明能幹之人,更得鄧騭器重。

    如今之事,雖說鄧康一時激動之言難免有失偏頗,惹惱了鄧綏,可無論如何都是自家兄弟,削爵去官,等於是斷了自己的臂膀,鄧騭幾乎不敢相信,一向城府深沉的鄧綏會做出如此衝動不智之事,所以他急急進宮,希望能點醒氣頭上的鄧綏,讓她收回成命。

    可事實證明,這一次,鄧騭卻失算了。他既沒能說服鄧綏,自己還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她將鄧康的行為視為對自己,對鄧氏一族的背叛,能讓他活著回新野,已經是看在故去的叔父鄧珍的情麵上網開一麵了,若再為之求情,她索性殺之以為懲戒。

    鄧騭目瞪口呆的看著麵前越來越陌生的妹妹,不,她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妹妹,她如今的身份似乎隻剩了一個——大漢的太後。

    一番爭執後,窩著一肚子火的鄧騭負氣離開了永安宮。行至西宮門時,卻聽見身後響起一陣急似一陣的腳步聲,轉身一看,見是蔡倫追了上來。

    鄧騭沒好氣的問道“中常侍大人有何貴幹?莫非太後要把我也治罪了不成?”

    來不及擦拭臉上一層汗珠,蔡倫連忙氣喘籲籲道“大將軍誤會了,是奴才有幾句話想同大將軍講,與太後無關······”

    “哦?何事?”鄧騭滿麵狐疑道。

    蔡倫深呼了一口氣,將氣息平穩了一些,壓低了聲音道“大將軍,奴才伺候太後十多年了,自以為對太後的脾性也算有幾分了解。可是這一年以來,大將軍可曾發現,太後,變了許多?”

    鄧騭沒有想到蔡倫急匆匆的追上自己是要說這個。說起來,自己與鄧綏雖然是血脈至親,可畢竟聚少離多,不似蔡倫日日陪伴在鄧綏身邊,要說對鄧綏的了解,自己恐怕還不如這個內侍。於是,他也收斂起滿麵怒容,語氣尊重道“鄧某雖然是個愚鈍粗人,可也能覺察一二,隻是不知究竟是何原由,還請蔡常侍直言相告。”

    “大將軍言重了。”蔡倫慌忙揖道,接著靠近了些低聲道“依奴才的觀察,自從清河王妃一事後,太後猜忌之心日盛。最近一年來,關於太後的流言蜚語始終沒有消停,近來又有大批官員上書請求太後歸政,這些事,太後都疑心是有人從中挑唆,所以她更加忌憚。以往選賢任能那都是三公九卿的差事,可僅這半年來,由太後自己做主提拔的京官便有二十餘名,這可比以往幾年加起來的都多。更不用說少府裏陸陸續續已經增派了不下千餘個專門打探消息的內侍,如今宮裏宮外已然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可太後仍不滿意,大有變本加厲的趨勢,長此下去,惟恐生變······”

    聽著蔡倫的話,鄧騭的神色越來越凝重,緊蹙眉頭道“你這麽一說,鄧某才恍然發覺確有此端倪,平日裏忙於軍務,竟是疏忽了。可太後為何會有此轉變,蔡常侍素來與太後親近,想必略知一二。”

    蔡倫輕歎道“奴才雖然是太後的近侍,但不瞞大將軍,近來太後對奴才似乎也有所戒備,許多事情都不許奴才過問了。可奴才今日鬥膽說一句,奴才始終覺得,太後的變化,與玉門關的事有著莫大的關聯。雖然關於太後在玉門關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何事,奴才毫不知情,但奴才隱約感覺的到,太後從玉門關回來之後,就變得焦慮不安,甚至喜怒無常,似乎隻有將更多的權力攥在手裏,才會有安全感······”

    “玉門關······”鄧騭喃喃著,一雙鋒利的星目凝視著宮門的方向,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些什麽,隻能看到他的眉頭鎖的越來越緊。良久,他似乎是對蔡倫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道“是了,她最在乎的人,險些被奸人所害死在玉門關,就如同當年我們的父親慘死在鄭眾那個狗賊的陰謀詭計之下,她怎能輕易放的下。如今,她要保護她在乎的人,就隻能將權力穩穩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聽了鄧騭的話,蔡倫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相信鄧騭說的應該是對的,隻是鄧騭口中所說的那個太後最在乎的人,究竟是鄧騭自己還是另有其人,那便不得而知了。

    鄧騭突然話鋒一轉,緊緊盯著蔡倫沉聲問道“不過,近來針對太後擅權的非議越來越多,鄧某也有幾分疑惑,難道蔡常侍毫不疑心是有人刻意而為之嗎?”

    從鄧騭那森森的目光中,蔡倫看得出來他在疑心什麽,這也正是他最擔心的。蔡倫思慮再三,方才低聲道“大將軍的意思,奴才明白。可是大將軍不要忘了,這天下,它畢竟還是姓劉啊······”

    輕飄飄一句話仿佛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了下來,鄧騭竟然不由的打了一個激靈。

    蔡倫說的沒錯,這天下畢竟還姓劉,就算他現在找到證據證明一切都是劉祜那個黃毛小兒背後耍的陰謀詭計,可他又能奈之如何?就算他官拜大將軍,統領三軍,也隻是臣,但劉祜畢竟是君啊!

    鄧騭鐵青著臉扔下了一句話“我要去見太後!”,隨即便立刻轉身,大步流星向著永安宮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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