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重返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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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月後,楊震官拜大漢司徒,正式成為百官之首。

    這似乎是一個後黨與帝黨經過激烈的博弈後達成的結果,表麵上看起來中立的楊震,也是當下兩派能達成共識的唯一人選。當然,楊震過人的才能與卓著的功績,也使他成為太尉的不二人選。

    自楊震入朝為官以來,劉祜對楊震甚是敬重,每遇籌謀不決之事,便謙遜求教,甚至將其引為帝師;另一邊,鄧綏對楊震也極為倚重,不論國事亦或軍事,常召楊震前來商議。如此,在帝黨與後黨愈演愈烈的矛盾爭鬥之中,楊震的態度便顯得尤為關鍵。可偏偏能斷天下事的楊震,卻斷不了這天家之事。

    因與鄧騭交厚,從本心而言,他相信鄧太後的品性,其治世之才幹也是有目共睹;然而,身為名臣之後,世受漢室皇恩,畢生夙願便是襄助天子造一個清平盛世,如今太後把持朝政,外戚擅權,身為一國之君的劉祜有誌難伸,他也盡然看在眼裏。故而在後來的帝後兩黨之爭中,楊震一直表現中立,不偏不倚,隻論公事不談私心。

    鄧騭回到了冀州,隻有與他的將士們在一起,才是他最自在的時候。鄧鳳已經長大成人,三年前離開了母親寇文玥,來到了父親的冀州軍營,從最底層的百夫長開始,如今已經是統領新一代蒼狼騎的年輕校尉。

    三個月後,景姬病故了。

    在耿夑戍守涼州的這些年裏,多虧了鄧騭和寇文玥對耿家家眷的照顧,兩個女兒相繼長大,耿家大小姐耿沅在兩年前由寇文玥幫忙張羅著許給了冀州刺史的公子。至於董玉瑤所生的耿夑唯一的兒子耿靖,倒沒有如耿夑所期盼的那般,成為一個誌在疆場的少年將才。似乎是隨了他的母親,耿靖性子沉靜,好文更勝過好武,便在將軍府上任了從事中郎,去歲也已成家,娶了寇文玥族中堂兄家的小女。

    說起來,耿家三個子女中,竟是董玉瑤所生的二小姐耿姍最是像他們的父親,頗有幾分英姿颯爽之氣。當年,董玉瑤因為難產落下了病症,在耿夑離開後不到兩個年頭便撒手人寰了,留下兩歲的幼女,由景姬照料著長大。可憐耿二小姐,自從出生以來便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一麵,親生母親又早早離世。好在小丫頭性子開朗,大大咧咧,也是半個假小子,與寇文玥甚是投緣,隔三差五便來鄧府上耍槍弄劍。如今眼看著也到了婚配的年紀,不料嫡母景姬卻在這個時候病故了。

    消息傳到了千裏之外的涼州,耿夑手中緊緊攥著報信的家書,良久無語凝噎。他自知這一生虧欠妻兒太多,尤其是自己的結發妻子景姬,她是他在這個世上見過的最善良賢淑的女子,可是他卻讓她帶著十餘載的遺憾孤單的離開了人世。還有玉瑤,那個深深愛慕著他的女子,她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了他,卻一生都活在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裏。還有沅兒、靖兒,還有他隻匆匆見了一麵的姍兒,他欠他們的實在太多太多。

    長河落日之下,耿夑登上關塞城樓,遙望東南中原方向,這位戎馬一生的將軍第一次淚濕沾巾。

    兩日之後,他意外收到了來自洛陽的聖旨。

    皇帝體恤他戍守涼州十四載,又有玉門關解圍之功,如今家中遭逢不幸,念其已逾不惑之年,準許他返回冀州治喪三年。

    聖旨上雲淡風輕寥寥幾十餘字,耿夑卻能想象的到在這看似平靜的文字背後,必定隱藏著一番刀光劍影。想來鄧綏她為了給自己這一次重返中原的機會,又要承受不知多少的流言與非議。

    自從十四年前,耿夑帶著自己的三千部將踏上涼州這片荒涼的土地,便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重回關內。這十四年裏,中原大地風雲變幻,世事更迭,而他就獨自守在這千裏之外的戈壁,日日夜夜與白山黑水、孤城滄月為伴,仿佛世間滄海桑田皆與他無關。

    當年,玉瑤的死訊傳到涼州時,耿夑在邊塞的瞭望塔樓上枯坐了整整一夜。然而,他回憶了一夜才發現,原來在他的記憶中,關於玉瑤的片段竟然那麽的稀少。他越是想要努力回憶起和玉瑤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奈何腦海中關於她的影像卻越是模糊。到最後,他唯一能清晰記得的,隻有在酒肆裏初見玉瑤時的情景。她一身淡綠色的衣衫,巧笑倩兮,眉眼之間帶著幾分熟悉。對於玉瑤,他心中永遠都藏著隱秘的愧疚,他從未告訴過玉瑤當初納她為妾的真正原因,不過是因為她眉目之間與他心中始終放不下的那個女子有著三四分相似。可是在納了玉瑤之後,他反而愈發冷落了她,隻因為每每與玉瑤共處之時,那個女子的身影便揮之不去的縈繞心頭,平添惆悵。於是,驚鴻一瞥便誤了終身,玉瑤把最好的芳華毫無保留的給了他,卻自始至終未曾得到他的半分真心。

    如今,他終於可以重返中原的土地,卻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景姬,見到玉瑤一麵,他這一世的虧欠隻能永遠的欠下了。

    在耿夑回冀州治喪這三年裏,林忠接替他成為了駐守涼州的統帥。本來以為隻是代將軍統帥三年,卻未曾想這一守便是一生。

    這便是後話了。

    相去千裏,星夜兼程,耿夑終於在十四年後重新踏上了冀州的土地。

    時值春夏相交之時,也正是冀州的黍子成熟的時節。耿夑策馬穿過一片又一片一望無垠的田地,暖風吹起一層又層的黍浪,田間地頭的野花開的恣意,到處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離開冀州多年,這樣的景色隻有偶爾在他的夢裏出現過,醒來睜開眼睛,觸目所及卻隻有灰色的荒漠、黃色的城牆和黛青色的遠山,再無一分顏色。不過現在,耿夑並無心去看這些景色,他一心隻想早些見到自己的兒女們。

    城門外,鄧騭換上了便裝,與寇文玥一起,帶著耿沅、耿靖、耿姍三兄妹早已翹首以待。耿夑離開冀州的時候,隻有耿沅還留有記憶,耿靖方不滿兩歲,耿姍更是剛剛出生。當耿夑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的那一刻,耿沅瞬間淚如雨下。在她兒時的記憶中,她的父親是一個高大偉岸英姿颯爽的大英雄,可如今在她麵前的,卻是一個發須已然花白的垂暮之人,在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歲月滄桑的痕跡。而在耿靖與耿姍的記憶中,早就沒有關於父親的任何記憶,此刻隻是怔怔的盯著他,眼中的陌生與疏離,更是令人唏噓。

    冀州的車騎將軍府,掛著沉甸甸的黑幔和白燈籠,昭示著府上的主母剛剛過世。

    走進熟悉又陌生的庭院,這裏的景致與外頭的繁花錦簇迥然不同,不見一絲鮮豔的顏色,除了深綠的灌木就是淺綠的雜草,院裏的老槐露著斑駁嶙峋的樹皮,耿夑記得當年離開的時候,樹幹不過相當一人的寬度,如今已經粗的雙手合臂都抱不過來。

    一切都還是舊時的模樣。臥房裏,景姬小心翼翼的保護著耿夑留下來的所有物件兒,仿佛他根本從未離開過一樣。

    穿過層層連廊,耿夑獨自一人踱步到了他曾經的書房山海閣之前,老舊的木門上掛著一把沉沉的銅鎖,耿夑伸手去拉,還未用上幾分力氣,銅鎖連著已經年久腐朽的木把手,一起從門上脫落了下來。

    推開門的瞬間,嗆鼻的灰塵立刻撲麵而來,在陽光的直射下,多年積累起來的塵土好像從沉睡中驚醒一般,漫天飛舞。耿夑眉頭輕輕一皺,便沒有絲毫猶豫的走了進去。

    因為山海閣裏都是耿夑鍾愛的兵書和兵器,景姬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和破壞,所以自從他離開後,便將這裏鎖了起來,不允許任何人隨意進出。於是,整個將軍府,這是唯一一處似乎被所有人遺忘的地方。

    一排排高大的木架上,依然堆積著耿氏一族世世代代搜集撰寫流傳下來的兵書和關內關外各地地誌,牆壁上還掛著各式各樣的刀劍槍戟、大大小小的弓箭,隻不過全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耿夑一邊慢慢的踱著,一邊用手拂過那些他曾經視為珍寶的竹簡,當走到他那張寬大的檀木書桌前時,他愣住了。

    陽光透過天窗斜射進來,剛好照亮了那一方書桌,塵土飛揚之中,他恍然看見一個淡綠衣衫的妙齡少女,正坐在案旁,手握一卷竹簡,聚精會神的看著上麵飛揚的文字。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了,分不清是陽光晃了眸,還是塵土飛入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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