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亡靈書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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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兩個再次站在了平原上。放眼望去,  還是那條路,還是那些人,也還是那座城。
    安菲歎了口氣。
    “我都走累了。”他說。
    “背你?”鬱飛塵說,  “最後一次了。”
    “應該是吧。”安菲認同地點了點頭。出於對所有物的愛護,他當然不會讓小鬱背他走完全程,而是要找點其它的交通工具。
    鬱飛塵就看著安菲在人流中看來看去,  最後把視線停留在不遠處的騎羊少年附近。騎羊少年不是一個人在趕路,他牧著一群羊。那群羊長得很詼諧,  身上的長絨毛是白色,  但臉和耳朵是黑色。
    安菲看得目不轉睛。
    鬱飛塵:“……”
    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
    想著,  就見安菲轉移目光,  投向了自己。
    綠眼瞳裏,  明晃晃寫著“給我弄一隻過來”。
    鬱飛塵走向了打過兩次交道的騎羊少年,問他是否能借一隻羊當坐騎。
    多虧他有多年的職業素養,才能平靜對待宿主的種種無理要求。
    “嗯?這些羊的腳程可不怎麽樣。”
    鬱飛塵示意了一下那邊笑眯眯等著的安菲。
    “幫我弟弟借的,  ”他說,“他腦子有點不好。”
    騎羊少年恍然大悟,露出理解之色,  爽快地分了一頭羊給他們,甚至掏出了一個灌了羊奶的水囊給鬱飛塵。“要好好照顧你弟弟啊!”他拍拍鬱飛塵的肩膀,語重心長說。
    三層循環,  周圍人的態度一次比一次更友善了。似乎是這個世界逐漸接納了他們。
    第一次,他們兩個在其它人眼中像是不存在的透明人,  第二次,可以與人們進行一些互動,而這一次,他們甚至能引起旁邊人的注意了。
    在拖家帶口,  各自都攜帶著滿滿物資的人流裏,兩個外貌出色、兩手空空的年輕人確實是很特立獨行的存在,尤其是其中一個還坐在一隻白毛黑臉的大山羊身上。
    “它很溫順,”安菲拍了拍黑臉羊毛茸茸的腦袋,說,“小鬱,你也可以試試看。”
    鬱飛塵:“……不用了。”
    “不要有包袱嘛。”安菲說,“現在不是在樂園,做什麽都不會影響你的價格。”
    鬱飛塵很想把安菲的腦袋打開看看他在想什麽。
    兩個抱著酒桶的少女從他們身邊唱著歌經過。
    鬱飛塵:“今天有故事要講嗎?”
    “嗯……讓我想想。”安菲倒坐在黑臉山羊身上,後背靠著它毛茸茸的脖子。雖然他最近時常是懶洋洋的模樣,但像現在這麽放鬆的時刻也很少見。
    安菲眯眼望著天空。
    “今天講個開心的故事吧。”
    “就像許下的那個願望一樣,我離開了聖山,越走越遠。老祭司有時候知道我在哪裏,有時候不知道。”
    “最開始那些國度是我熟悉的。其中的很多個,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就曾見過他們的使臣。但當我走得再遠一些,那些習俗和風物就隻在地圖上和書上讀過了。”
    “有一次我搭上一艘大船渡過藍綠色的海洋,船在途徑一塊陸地的時候停下返航,我認識了一頭脊背上的花紋像夜空那麽美麗的鯨魚,它帶我繼續越過這片海洋到達對岸。”
    “和它告別時它用隻有我們兩個懂得的語言告訴我,當我踏上歸途的那天,它很期待再送我回去。”
    “到達對岸以後,我得多和當地的人們說一些話才能熟悉他們的語言了,到了走得更遠一些的時候,我身上帶著的貨幣他們也不認得了。”
    “當地的神殿會幫我。但如果沒找到神殿,就要自己想辦法了。”
    “其中有一次,是幫一位怪脾氣的農場主放了四天的羊。綿羊躺在草場上,我躺在它身邊。那時候我就像現在這樣。”
    安菲拿起水囊,飲下一口牧羊少年贈給的羊奶,眼瞳裏籠了一層朦朧而慵懶的、像秋日的陽光一樣的柔和的光。
    “那是很好、很好的一段時間。”他說,“我明白了從前沒有想明白的事。我想我並不是人們的主人,而是他們中的一個。但我對一件事毫不懷疑,那就是在我全部的生命中,一定會像老祭司說的那樣去愛我的子民。”
    故事講完了,安菲平靜地閉上眼,眼角尤帶著未褪的笑意。
    他躺在黑臉山羊的脊背上朝鬱飛塵的方向伸出手,鬱飛塵牽住他的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前方的路那麽長,好像能從生命的開頭走到結束。
    永夜裏的無限世界裏,每個碎片都獨立存在,一個世界有一個世界的故事,不與外麵的世界有關聯,每當在碎片裏度過一種生命,就像偷來一段額外的時光。
    也像現在這樣。
    山羊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穩。安菲知道自己又會想起那段剛講過的故事裏的記憶,他在秋日草場上看一本這個國度的童話書,枕著一隻酣然入睡的綿羊。這時候,那個人會走過來,往他頭上扣一個當地的牧羊人特有的寬簷帽。寬簷帽會遮住午後過烈的陽光,就像記憶的前十幾年,他生命中的風雨和烈陽也這樣由他人代為遮去。
    再度踏入輝冰石穹頂的殿堂時,祭司先生依舊在他的手劄本上一臉嚴肅地寫寫畫畫,兩個人再次默默站在他背後。
    這次,祭司先生不僅沒有弄錯第一次弄錯了的兩個呼應順序,還用上了第二次時安菲交給他的那些“小小的技巧”,這讓整個手劄本變得簡單易讀了一些。
    “祭司先生真的很辛苦。”安菲說。
    祭司猛回頭:“誰在後麵!”
    人在集中注意力的時候忽然被打斷,是會被嚇到的。不管記不記得,這已經是祭司先生第三次被他們嚇了一跳,值得同情。
    隻見祭司狐疑地打量著他們,低聲嘀咕道:“看起來像是來教我做事的。”
    看來這位祭司的心態已經平和了。
    “不,我們從遠方來到這裏,當然不是來教您做事的,尊敬的祭司先生。”
    祭司:“哦?那你們是來做什麽的?”
    “我們因為一個問題產生了分歧,於是來到這裏,想要得到答案。這個問題是:如果一個人聲稱讀懂了神明的旨意,卻沒找到救贖自己的道路,那麽這是因為他還沒有徹底讀懂那旨意,還是因為神明本就不曾留下救贖之路呢?”
    祭司的筆頓了頓。
    “你們真的虔誠嗎?不然怎會問出如此無稽的問題?”祭司道,“除了神明的旨意,我們還能去哪裏尋找救贖之路呢?快,把三角尺給我拿來。”
    “是嗎。”安菲淡淡道:“可如果神真的留下了救贖的道路,為何不清楚地告訴我們呢?”
    “因為我們離神太遠,還沒有直接聆聽祂教誨的資格。”祭司道:“神殿一直以來的努力就是離神明的衣角更近一些。如果在我們的年代不能,那就等待下一個年代,隻要世間一直有神殿,有尋找真理的人們,我們就會終步入神明的殿堂。”
    鮮紅的筆跡在泛黃的手劄本上延伸,那複雜的符號裏推演著世間運轉的規律,寫著過去和現在,並將決定他們未來將走向何方。
    祭司的麵龐比上次見麵又憔悴了許多,他執著的目光看過穹頂上變幻莫測的輝冰石天幕,又看回紙上的字跡:“我看見……”
    聲音由高亢逐漸落為低落。
    “我看見雷霆與洪水一起降臨在大地。黑色的潮水淹沒我們的宮殿和土地。”
    “我看見狂風、閃電和暴雨,我看見我們的風帆被颶風撕毀,我們的方向被洪流掌控,命運的漩渦要將我們的船隻吞噬殆盡。我看見我們在天空之下無處可逃。”
    “告知全城……我們要……”
    “我們要……”
    寂靜的殿堂裏沒有人回答他。祭司略帶渾濁的目光看向安菲和鬱飛塵的方向。
    “是啊,地麵上沒有我們的居處,水麵上也沒有,”安菲低語,“還有哪裏呢?”
    話裏的暗示意味十分明顯,聽起來像什麽惡魔的低語一般。但祭司先生沒有察覺。
    “還有……天空。”祭司抬頭看向無限高遠的夜幕,“那是神明居住的地方。難道神明要我們去那裏?可我們又該怎樣過去呢?”
    “原來祭司不是讀懂了神的指示,”鬱飛塵說,“是自己在設法應對未來的災難。”
    祭司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許久,他道:“那麽天空是唯一的去處。所以這是神明要告訴我的。”
    鬱飛塵:“神真的告訴你了”
    “不然神為何要我看到那場景?”
    “這不是你自己看到的嗎?”
    “那是神明將洞察之力賜予凡人!”
    “好啦,好啦。”最開始拱了火的安菲,此刻又溫溫和和勸起了架來,“祭司先生,既然已經讀懂了神明的話語,為什麽不再去詢問他這條道路是否正確呢?”
    “詢問……?”祭司似乎從未想過這樣的方式。
    “神殿教給我們如何讀懂輝冰石的喻示,也教給我們如何用意誌去駕馭那些來自於神明的力量,得到想要的答案。祭司先生忘記了嗎?”
    “是的……但……”
    “您在害怕什麽?”
    安菲拿起一份裝有力量的輝冰石瓶子,打開它,道:“您不知道怎麽問的話,我可以代替。”
    “不!”祭司奪回他手中的瓶子,道:“那會消耗人的生命,讓我自己來,我應當這樣做。”
    一場在鬱飛塵看來有些神秘的儀式開始了。
    所有盛放力量的瓶子都被打開,它們自輝冰石器皿中逸散而出,深邃的、半透明的色彩籠罩在殿堂內,使得他們仿佛身處輝冰石的內部。而老祭司手托手劄本,閉上眼睛。他的意誌在劇烈地湧動,向那迷離虛幻的力量發出真誠的請求——他試圖與它們產生共鳴,從而得到更真實的啟示。
    散布在殿堂中的力量漸漸聚起來,形成如同一簇火焰的形狀。祭司繼續祈禱,因為意誌過於集中,他的臉龐變得蒼白,精神力量正在飛快地消耗。他靈魂的火焰也在這溝通中跳動。
    全知、全能、永生、永在的神明。
    若您在,若您注視著這裏。
    請您告訴我,那條道路究竟指向何處。
    請告訴我,我們究竟該怎樣做?
    力量開始變化。
    沒有風,它們卻如枝蔓一般糾纏著、寂靜地上升。這一幕是如此聖潔,優美而莫測。
    力量穿過輝冰石天幕繼續向上,最後靜止在一幕。
    那是一個富有力量的動態,像一隻手,指向遙不可及的天空。
    祭司緩緩睜開眼睛,看到那驚人的、神跡般的一幕,他渾身激動顫抖,眼神狂熱。
    “神明已昭示那條通往祂的道路,指向天空。”
    鬱飛塵:“那我們就去到那裏。”
    祭司看著他們,道:“我想,我們要修建一座世上最高的塔,這座塔的塔基牢牢楔入大地深處,使它的根基永不動搖,這座塔的塔頂直入雲霄,伸到比彩虹、星星、月亮和太陽更高的地方去。這座塔不懼一切颶風與洪水,我們將在這塔上世代生存,我們的後代將繼續把這塔往上建去,終有一日我們將到達神明的居所。這就是我們的救贖之路,是嗎?”
    安菲靜靜注視著那迷幻莫測的色彩,並未回答,鬱飛塵看見他的目光,如同一聲歎息。
    鍾聲再響。
    “告知全城,我們的高塔即刻開始修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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