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亡靈書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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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座空前宏偉的高塔。站在塔底往上看,  望不到頂端。
    塔基是方形的,石製,堅牢而可靠。在它的外圍,  樓梯沿塔身盤旋向上。塔基深入地下,塔身的下半部分用鋼鐵澆築,這使它能穩固屹立在陸上,  不至於被洪水衝垮,上半部分——人們居住的那部分則布滿密密麻麻的門洞,  每一層都布置了精密的排水工藝,  使它不懼暴雨的灌注。在高塔的中空部分,  他們將土壤運送到此,  搭建了一層又一層空中的花園,  使得人們依舊可以在塔裏耕作,獲取生存需要的作物。
    祭司說他要將它打造為足以永久居住的國度,人們將在這裏代代繁衍,  安居樂業,直至他們將這塔修築至神明的腳下。到那時候,他們會在塔頂為祂建一座神廟,  世代供奉。
    望著它,鬱飛塵想起在樂園的最中央也有一座塔,它被稱作“創生之塔”。
    創生之塔因其完美與流光溢彩,  像是超越自然的“神”的造物,眼前這座塔則因隨處可見的粗糙的、勞動的痕跡,  顯而易見是“人”的創造。可它們那直指向天空的姿態卻是如此相似。
    高塔無限向上,就能到達神明的居處嗎?
    失去故鄉的人在永夜中奔走流離,又有誰抓住過神明的衣角?
    祭司站在最高處眺望著遠方。而安菲抱著那本手劄安靜站在他身側。
    站在極高之處,也就能窺見更多。不必等到洪水來到近前,  他們隔了很遠就看到洪水依約而至。
    漆黑的潮水霎時間沒過塔基,短短幾個呼吸起落間,水麵已升到塔身的中央。
    天空上的閃電接二連三,雷霆轟鳴聲中中,大雨傾盆而至。
    他們看見狂風驟雨在漆黑的水麵上激起恐怖的漣漪,看見一道龍卷從閃電生發處連起天與地,而深淵一般的漩渦在颶風中緩緩成型,席卷整個水麵,它的核心比漆黑更加深沉,仿佛連接著惡魔棲息的地獄。
    整個世界就這樣在雷霆和漩渦中撕裂,旋轉,變幻,被不可想象的巨獸吞噬。地麵之上,唯有他們的高塔像是風雨中一座孤島,燈火在風中飄搖,卻始終沒有熄滅。
    “神明在上。”祭司說:“我們得救了。”
    身後的人們低下頭,喃喃祈禱,感恩著仁慈的神明。
    雨還在下。它們從漆黑的天空傾瀉,斜飛的雨珠落在塔裏,再隨特製的凹槽被排出塔外。
    “去吧,去塔裏。”祭司說,“困倦的去歇息,饑餓的去進食,然後開始準備我們新的生活,我們的高塔還要繼續向上。”
    人們漸漸散入塔中。
    鬱飛塵撐一把傘站在雨中。
    祭司也沒有回到塔裏,他在鬱飛塵的傘下,用蒼老而顫抖的手拂過紙麵,辨認手劄本上的字跡,將那些記錄看了一遍又一遍。
    “是的,沒錯。我完全按照代代相傳的那些法則做事,正確的道路,就會得到正確的結果。一切都是正確的……我們將度過這場災難。”
    三次經曆,祭司先生一次比一次謹慎,也一次比一次多疑。反複推演的行為,在這一次幾乎到了極致。
    “為什麽要確認這麽多次?”鬱飛塵忽然道,“因為你之前犯過錯嗎?”
    祭司似乎是茫然地回想了一會兒。
    “不,隻是過於重大的決定必須謹慎地做出。若我出現差錯,我們擁有的一切都將毀滅。”
    “你已經核對過很多遍了。你怕什麽?”鬱飛塵不常說話,慣用的語調又過於冷淡,這讓他的發問顯得咄咄逼人。
    “怕自己的方法錯了,還是怕神指給你的路就是錯的?”
    祭司重重合上手劄本,直視著鬱飛塵斬釘截鐵道:“如果有哪裏錯了,那一定是我錯了!是我們錯了!神明不會錯!”
    鬱飛塵:“如果神是仁慈的,為何不直接拯救我們?”
    “因為我們有罪孽,須得接受懲罰。”
    “如果神要懲罰我們,為什麽又留下救贖的道路?”
    “神的仁慈是與公正並存的。公正之外,又有仁慈。這救贖的道路就是對我們的考驗。當我們找到它,走過它,就洗清了與生俱來的罪孽。自古以來,神明對待我們就是如此。”
    “神自己說過有這樣一條道路存在?你真的讀到了這條旨意?”鬱飛塵平靜說,“你並沒有,隻是從力量排布的結構裏推測將有什麽樣的災難發生。所以假如你看到敵人,就會想要修築堡壘。看到洪水,就想到建造船隻,看到漩渦和暴風雨,就想到修建高塔。神沒有想過救你,是你自己在救自己。”
    祭司滿懷怒火地與鬱飛塵對視。
    這個平時不怎麽說話的年輕的小子,嘴裏吐出來的全是應當被燒死的異端邪說。早在第一眼見到他,看到那散漫的姿態,他就該明白這是個對神明毫無尊敬的叛逆者!
    他想自己必須組織一場強有力的論辯,呈出詳實的證據,告訴他,神存在,神公正,神仁慈。
    他得拿出自己淵博的學識,廣博的見聞。神殿裏有得是能夠證明神存在的典籍,不如就從那神明創世的故事開始講起——
    祭司想到什麽,緊繃的姿態刹那放鬆下來。
    “神會救我們。神已向我們指了路。”他說,“在殿堂裏,當我叩問神明的意誌,它指向了無盡的天空,這是你無法否認的證據。因為你也看到了。”
    鬱飛塵忽然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姿態,目光中甚至透出了然之意,這讓祭司微皺眉頭,心中升起不安,仿佛落入了什麽陷阱。
    “神存在,神指了路,然後你沿這條路走了下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你仍然在害怕。所以,你不能確認的究竟是什麽?是你自己,還是神本身?”
    祭司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低頭,目光奇異地看向那翻過了無數遍,確認了無數次的手劄本。
    他內心的恐懼究竟從何而起?一個早已決定用一生侍奉神的人,心中為何有如此深重的恐懼?
    祭司將目光投向另一邊的安菲。與那個可惡的小子不同,這個身著白袍的少年讓他感到可靠和寧靜。他希望他能解答這困惑。
    安菲卻隻是站在塔的最邊緣微低著頭往下望。單薄的衣袍在風中拂動,所站的地方又那麽危險,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要飄搖墜去。
    在祭司的注視下,安菲回頭,卻並不是要參與他們的對話或解答祭司心中的困惑。他隻是平靜陳述道:“水麵還在上漲。”
    祭司三步並作兩步往前跨去,鬱飛塵的雨傘沒來得及跟上,暴雨打濕了手劄本。
    他們扶著欄杆往下望,看見原本在塔身最中央的洪水線已經漫漲到三分之二處,假如再往上一些,就會淹沒了設計中有人居住的那一部分。
    就在他們往下觀看的空檔,水麵已經又淹沒了一層窗戶。
    祭司顫聲呼喊:“往上走……然後把我們的塔繼續向上修建!”
    剛剛得到休息的人們再次驚起,他們如暴風雨來臨前的螞蟻那樣密密麻麻地湧動勞作起來。人們將儲備的材料吊上來,在塔頂端起遮雨的臨時屋棚,在這瓢潑大雨中將高塔繼續往上築起。讓這直插雲霄的高塔離天空再近一步。
    可水麵卻越來越高,遠超過他們往上的速度。
    正前方,那深淵般的漩渦依舊翻湧著,波及的範圍越來越大,在滅世的雷霆之下掀起鋪天蓋地的驚濤駭浪。
    而天空依舊不帶一絲憐憫,向大地傾瀉著瀑布一般的驟雨。
    鬱飛塵手中傘的骨架已經被暴雨打折了,安菲的傘也被風刮走。鬱飛塵把安菲從塔邊緣拉過來,用外套給他遮雨。
    鑽進外套下被鬱飛塵摟住的時候,安菲覺得很新奇。小鬱的呼吸近在咫尺,雖然外套很快也被暴雨澆透,但這不妨礙他覺得這裏真的是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雨越來越大,但他們始終沒有離開這裏去避雨。
    第一個原因是雨暫時還淹不死人,第二個原因是他們還沒忘記自己的任務,要從這個世界脫身而出。
    所以他們得留在這裏,留在整個周而複始的世界的核心——祭司身邊。
    祭司已被淋得濕透,他跪在塔的邊緣,將半個身子探出塔外看著下方。
    模糊的視線裏,水麵已經近在咫尺。近得倒映出了高樓上飄搖的燈光。
    “為什麽……”雨聲裏,他們勉強分辨出祭司的低語。低語很快變成聲嘶力竭的質問:“為什麽——”
    他嘶喊:“我已按照神明的旨意,建造向上的高塔……我們的塔還不夠高峻,我們的子民還不夠勤勞……所以神明還沒有原諒我們,繼續——繼續向上!”
    人們呼喊應答他,喊聲卻戛然而止。
    嘩啦一聲,雨棚被摧垮,最上方勞作的人大叫著跌入水中,然後消失了聲息。此刻他們已經離天空那麽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那恐怖的雷霆震響聲像是從他們背後響起。
    可是——卻無法再往上一步。
    “為什麽……明明讀懂了神明的旨意,卻無法登上神明所在的天空?”
    “祭司先生。”安菲的聲音清澈而空靈,在這雨中似乎不受任何外物幹擾,明晰得仿佛神跡。
    祭司轉頭怔怔看著他:“你……有什麽要教我的嗎?”
    “您一直在看水麵,卻一直沒有抬頭去看天空。”
    祭司緩緩抬頭,雨珠濺進了他的眼裏,他卻努力將眼睛睜得更大,以看清天空。這時候,水已經漫上他們所在的平台。
    ——被閃電照亮的天空上,他們的頭頂正上方,黑雲緩緩移動,也成一個巨大、波及整個天空的的旋渦,驟雨從那裏傾瀉而下,再落在地麵上的漩渦中。
    天空上的、地麵上的,它們遙相呼應,如同命運的匯聚。那是兩隻互相注視的、漆黑眼睛。
    ——像是神明的雙眼。
    安菲向上伸出手,纖長美麗的手指一刹那沒入濃釅氤氳的雨水與夜霧裏,如同伸入水麵下。
    “祭司先生,您看,天空和地麵是一樣的。你是在向上,還是在向下?向上或向下又有什麽區別?”
    “是……神明讓我們向上……”
    “神真的是要我們向上呢?還是您讀錯了神明降下的意象?”
    “你看到了……你也看到了!”祭司聲嘶力竭:“那東西指向天空!指向神的居處!”
    安菲臉上籠上一層肅穆的笑意。那一刹那的氣息,讓祭司心中升起跪拜的意願,如同麵對一尊已曆經萬古光陰的雕像。
    “是你錯了。”他語氣莊重,篤定無比,“你讀錯了神明的話語。”
    “那不是要你向上,那是在告訴你——這一切的災難,一切的毀滅,你們無法掙脫的末日,本就是神明的旨意。”
    雨水沒過他們的半身。
    祭司雙手顫抖,手劄本完全浸泡在水中,洇開一片血一樣的鮮紅。
    “不……不應該是這樣……我要再讀,是我走錯了道路!是我沒能做到!”
    “你說你不記得我們曾有過交集,但我相信你能記起。你能記起你的堡壘,你也能記起你的巨船。”
    “你也能記起這裏沒有洪水,沒有暴雨,沒有高塔,隻有一個已經毀滅的世界,和一個在得救的妄想中不願醒來的人。”
    痛苦的嘶叫從祭司胸膛發出,響徹整個天地。
    “祂為何一邊創造,一邊毀滅!”
    安菲語氣冰冷,一字一句:“沒有罪孽,無從原諒。沒有給予,不必感恩。沒有公正,也沒有仁慈,沒有救贖之路,也沒有登神之梯。”
    “這——就是你的神明要告訴你的唯一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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