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亡靈書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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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徹天地的雷霆蓋過了世間一切聲響。聲音落幕後, 是長久的寂靜——徹底的寂靜。
雨聲、風聲、人的喊叫聲,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祭司顫巍巍伸出手,掌心裏很快積滿雨水, “我的世界不是還在這裏嗎?”
他往後看,喃喃說:“還有我的塔、我的子民……你們怎麽能說,它已經毀滅了呢?”
“下一次, 我一定會找到方法——”
安菲:“也許是我覺得,神要毀滅一個世界不需要製造洪水, 也不需要降下雷霆與暴雨吧。如果連毀滅都需要尋找一個凡人能理解的方式, 這很麻煩, 不是嗎?”
“應該是……怎樣毀滅?”
“就像你也不能理解神怎樣創造了世界。神說, 要有光。就那樣。”
安菲也伸出手, 握不住的雨水從他指間流下,不留影蹤。
燈火熄滅,世界一片漆黑。水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鬱飛塵下意識抓向旁邊,一片虛空中他握到了的手,才像落在了實處。
有時候鬱飛塵覺得自己需要一段時間來認真思考一件事, 現在安菲對自己到底意味著什麽。
終於,黑暗中亮起一點霧蒙蒙的,微光。光芒縹緲而多變, 是輝冰石的光彩。
他們置身於一座破舊蒙塵的殿堂中,這殿堂的布局極為熟悉, 還是他們待了許久的那一座,隻是抬頭往上看,輝冰石天幕已在歲月中黯淡破損。
祭司坐在桌後麵對著他們,形容枯槁如同骨架, 袍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仿佛已在這破敗的殿堂中待了千萬年。
“回答我。”祭司說:“回答我,我在害怕什麽?”
“你害怕自己信奉的神其實並不存在。也害怕主宰世界的神並不像你期望中那樣公正和仁慈。你更害怕人的力量在神麵前的確不值一提,毫無自救之力。”
“所以你一遍又一遍尋找著那條道路,尋找得救的方法,隻要證明那條道路存在,你害怕的這些就是假的,你賴以為生的信仰就仍可以繼續。”
“可是你潛意識裏已經相信,神就是這樣冰冷,這樣無情。”
“所以你一次又一次更換著方式,卻一次一次被徹底毀滅。”
“你就這樣在得救的妄想中生存,周而複始。”
祭司的聲音僵硬而古板,仿佛來自久遠過去:“而我……”
“而你已經死去,與你愛著的那片土地一起。”
“我……”祭司麵前的輝冰石忽然光芒大盛。
周圍景色又變。
還是那座殿堂,缺並不殘敗破舊,是時常有人維護的模樣。
祭司也不再是被歲月風幹的枯槁模樣,他身著莊嚴的袍子,麵對著輝冰石裏神明的隻言片語,苦苦推演。
雜遝的腳步聲在殿堂裏響起,外麵時不時響起人們尖叫的聲音。地麵正在劇烈震顫。
從這裏往外望去,走廊上正在穿梭的學者神色焦急,正在說話。
“還是聯係不到最近的神殿嗎?”
“是的。”
“聖山呢?”
“同樣沒有消息。”
“派出去的人呢?”
“有的回來了,聲稱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那片區域,有的再也沒有回來。”
“祭司……祭司在……”
“噓。”
逐漸地,他們沉默地站在殿堂外,聚集在一起。
外麵的混亂聲不絕於耳。地麵的震顫一直在加劇。輝冰石天幕上,裏麵那些原本流光溢彩的力量正瘋狂地躍動著,其複雜和無序足以讓人瘋狂。
終於有人出聲問:“祭司大人……您看見了什麽?”
眾人屏息等待回答。
“我看見……規則在消解,力量在散去。看到我們以為堅固的不再堅固,我們以為可信的不再可信。我看見……災難將降臨在這片土地。”
“那我們應該做什麽?”
“身為神明的使徒,我們日複一日維持著這片國度的安全與和平,為人們消弭災難,平息爭端,我們已盡我們所能。為何……為何黑夜依舊要到來?”
祭司從壁龕中取出一捧火焰。鬱飛塵認出那是一簇力量火焰,此時,它正瘋狂地跳動著。
“這是聖山賜予每個神殿的火焰,它記錄這片土地上的豐收與饑餓,災難與禍患,然後傳遞到聖山上去。”
“而我們孤陷在此地,是聖山沒有收到訊息,還是聖山也對此無能為力?”
祭司喃喃自語:“可神明是仁慈的,他既讓我們看到災禍的預兆,也一定留下了救贖的道路,隻是因為我們的愚鈍和淺薄,沒有領悟它到底在何處!”
祭司定定看了一眼輝冰石裏流竄的力量,接著閉上眼,體會著這個世界紛亂的本質。
然後,他將意誌沉入其中——人的意誌可以左右力量,這是神殿曾交給他的。於是試圖用自己的意誌壓製那混亂的力量,使其歸於有序和寧靜。
可他的意誌在這世界麵前是如此虛弱無力,無法激起哪怕一點漣漪。
果斷地,祭司用刀割開自己的右手。他的鮮血流進輝冰石製的特殊器皿裏,激發出神秘的光澤。
鮮血中蘊藏著生命的力量,足以作為祭祀的用品,增強人與神明之間的聯係。
接著,祭司又說:“拿永眠花汁來。”
安菲在鬱飛塵耳畔道:“永眠花的香氣使人精神安寧,但它的汁液卻相反。當永眠花汁觸碰到人的血液,會帶來最劇烈的痛苦。而極度的痛苦能激發人的意誌,使它增長數倍,完成平時不可能完成的使命。這是神殿的不傳之秘。”
一位學者捧上水晶器皿裝著的深紅色如同血液的花汁。
潔白的花朵,其花汁卻是這樣的鮮紅。鬱飛塵以前不知曉。
但也沒錯,他想起夏森曾說蘭登沃倫的傳統是用永眠花的花汁在眼下點一顆淚痣,那樣得來的淚痣就是鮮紅色的。
祭司把手掌的傷口浸入花汁中,刹那間他臉色變得慘白如紙,身體劇烈顫抖,額上冷汗如雨,嘴唇哆嗦著,什麽都說不出來。
那一刹那,他的意誌陡然增長!強大的意誌籠罩住整片土地,地麵的顫抖平息了,天空的顏色也不再那麽陰沉駭人。
但這隻持續了一刹,下一刻,祭司大叫一聲,捂著額頭無力跌坐在地。
意誌刹那瓦解。力量狂躁動亂,外麵的街道上忽然響起比之前劇烈百倍的尖叫。
學者匆匆步出殿堂,鬱飛塵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也往街道上看去。
他就看見了整個世界崩裂成碎片的模樣——
漆黑的裂隙在空氣中伸展,把空間割成碎片,一個人的一半在裂隙的這一端,另一半在裂隙的另一端,他被割成兩片的身體之間,是漆黑的萬丈深淵。
先破碎,再散開。然後消散。
那些碎片如同被風吹走的落葉。秋風一起,落葉飛散。那一刻的世界是層層疊疊的片段,它坍塌,陷落,最後,鬱飛塵眼前出現了漆黑的永夜。
學者們連連後退,退到神殿內,祭司死死看著外麵的場景,看著世界的裂隙從遠處延伸到這裏,看見漆黑的、無盡的永夜迎麵而來,來到他麵前。
灰飛煙滅那一瞬間來臨之前,他口中喃喃自語:“再給我一次機會……”
“讓我……做得更好……”
然而下一次機會永不會到來,屬於他的那個精神結構則在永夜中裏異變,再異變。
最後,他就把自己困入了這場回環往複的夢境裏,永遠擁有下一次機會,永不停息地尋找著可能存在的救贖的道路。
鬱飛塵和安菲,正是進入了這樣一個紮根於狂想與執念的世界裏。
然後,世界依舊會毀滅,就像海浪日複一日地推平沙灘上孩子用細沙堆就的堡壘那樣。
輝冰石的光芒一點一點地熄滅下去。
蒼老枯槁的祭司眼裏的光芒也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
“你們……是特意來喚醒我的嗎?”
鬱飛塵:“可以這樣說。”
“沒有罪孽,沒有原諒。沒有公正,也沒有仁慈。沒有神,也沒有神的使徒……我早知道,我早該知道!”
“可我不願知道。我寧願相信,真有神明為我們指出了那條救贖的道路,而不是像這樣——”
像這樣絕望地麵臨毀滅。
他忽然像是抓住了什麽。
“但是人的意誌是真的,輝冰石折射著的力量也是真的,不是嗎?”
安菲點了點頭。
“很多年前,我因為能夠對輝冰石中的力量產生一點漣漪一樣的影響,被神殿認為是有與神明溝通的天賦的人,就此在神殿中度過了我的一生。”
“但我意誌薄弱,終究無法挽救這場災難,更無法探究這場災難發生的原因。”
“但是,這世上一定存在比我天賦更高的人,對不對?我的天資僅僅在這邊緣之地主持一座小小的、隻有二十幾人的神殿,那麽那些大的神殿,靠近聖山的神殿,一定有比我更能控製力量的人,是不是?而在聖山上,在中央之地……”
他眼中出現狂熱向往的神色:“我聽說聖山有一份有史以來最珍貴的手稿,記錄著關於這個世界最本質的知識,它隻能被閱讀而不能被記住,也許會遺落但永不會消失,它封存在輝冰石製成的瓶中。是的,那些事我不能做到,但聖山上,一定有人可以做到。”
“世上也一定會存在那樣控製力量隨心所欲的人,是的,是的……和另一位祭司交談的時候,我聽他提過,聖山一直在尋找這樣的人——那是神明在人間行走的化身。”他抓住安菲的衣角:“你呢,你是不是?他是不是!告訴我,告訴我!”
“我知道你想聽我回答‘是’。”安菲道,“所以我會說,是。”
祭司似乎已無法分辨他的話語,隻聽到那肯定的答複。
他死死抓著安菲的袖角,炙熱的眼神如同看向神明:“那你能不能永遠結束這場災禍?讓我們的國度永遠平靜,讓我們的子民安居樂業,你能不能?”
“答應我,答應我,守護你的子民,絕不背棄!你答應我!”祭司狀若癲狂。
安菲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祭司臉上浮現釋然的笑意,雖然這笑容出現在那與屍體無異的臉上時有些駭人,但你會知道那是真誠的。
記載著他的掙紮的手劄本一點一點化為齏粉,他的身軀開始腐朽,皮膚寸寸剝落,露出森森白骨,過一會兒,連那白骨也開始風化開裂了。
“看見了真理的一點影子,卻無法掌握全部真理。能夠掌控一點力量,卻無法掌控更多。看到了命運的道路,卻無法改變它,也無法抗拒它的來到。”祭司喟歎,“這感覺真是痛苦啊。”
“不試了。我的生命早該結束了,我的使命也結束了。命運已把更重要的使命交給更重要的人,比如你,比如他,不是嗎?”
聲音漸低漸啞,最後消失,周圍的一切也漸漸虛化遠去,整個世界化為一陣嗚咽的輕風,把安菲的發梢輕輕揚起。
風中,他輕聲說:“可命運指給我的道路,不是你們要走的那一條。”
“但我仍然愛你們。不是嗎?”
“所以,不要怕。”
周圍似乎響起祈禱的聲音,那是送別死者的歌曲。
“當你走上那條潔白的道路
彼方的使者將問起:遠方的客人,你要去往何處?”
“不要問我去往何處
我不在意天堂,也無所謂地獄
天空之上的神明,我對您的審判絕無異議
因為我已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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