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君主墓 10

字數:7106   加入書籤

A+A-


    當悠揚的舞曲流暢地流淌著,  正在跳舞的兩個人卻朝不同的方向而去,這時候應該做些什麽?
    是的,並不是無計可施,至少還可以轉一個圈來掩飾尷尬。
    安菲歎了口氣,  看了一眼演奏著舞曲的屍體樂團。腐朽的身體,  生鏽的樂器,  它們的演奏卻能保持著不出紕漏。
    兩個四肢俱全的活人,  卻是磕磕絆絆,  毫無任何值得一提的默契。
    “我覺得,  對於你來說,這應該是一件隻要認真對待就能做好的事。難道不是嗎?小鬱。”說著,安菲轉了這支曲子裏的第七個圈。
    “對於您我也是這樣期望的。”鬱飛塵圈著他後退一步以避免一次碰撞。
    無法定論的推諉裏,他們來到下一首舞曲。
    值得慶幸的是,經過了一整首曲子的磨合,  他們的配合終於好了那麽一點了。
    “看來我們還不算無可救藥。”
    話音落下的下一秒安菲就因為被絆到栽去了鬱飛塵胸前。
    “……”
    “他們到底在幹什麽?”
    舞動的屍體群中,兩個動作幅度沒那麽大的黑色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兩個鬼牌僅僅是緩緩地走來走去,  與這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  但並沒有屍體對此提出異議,  它們隻是自己跳舞。
    是的,其實不是非要跳舞,  因為並沒有人在看。
    “他們在認真地……認真地……”
    “……嚐試跳舞。”
    “做一些毫無必要的事情。”
    三道聲音同時從同一個人口中發出。
    聽他說話的那個鬼牌的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也許吧,  他們喜歡入鄉隨俗。但是017號,你的意誌現在真的是正常的嗎?”
    “顯然不是。”
    “勉強還可以忍受。”
    “和兩個蠢貨相處真是令人作嘔。”
    又是同樣的三道聲音在同時刻從一個人身上傳出來。
    “一具容器隻能有一個意誌,  我們用一整個紀元的時間才證明了這個定律。017號,為什麽你和永晝中的那位見了一麵,  就變成了一個有三個支離破碎的意誌的容器?在宣告崩潰之前,  請你詳細描述一下那個過程。”
    瞳孔顯得格外渙散的017號鬼牌望著遠處鬱飛塵和安菲那認真學習跳舞的身影,  三道聲音同時說:“……真是令人作嘔。”
    第四道格外虛弱的聲音遲了兩秒響起,說:“其實,021號,是四個……”
    鬱飛塵:“有人在看我們。”且是一種幽怨的眼神。
    安菲:“所以我們努力跳好一點。”
    “你到底對他們做了什麽?”
    兩首舞曲交接之際,明滅的燭光描繪著安菲的麵龐,踮腳靠近鬱飛塵耳畔,少年人用溫潤的語調低語:
    “所有試圖直視我的最後都陷入了瘋狂。”
    鬱飛塵偏頭,鼻梁擦過微卷的金發,渺遠的永眠花氣息隻能被靈魂嗅尋得到。把安菲攏得緊了一些,他眼神晦暗些許。
    本源力量的世界裏,鬱飛塵看向屬於安菲的那個半透明的——神聖而虛無的存在。
    安菲輕笑。
    神明——即使是少年模樣的神明,當他露出倨傲而輕慢的笑意,那仿佛無害的麵孔也會流露出寒冷、高高在上的、驚人的美麗。那是無人的冰原上,正午之時毫無溫度的日光流注,像是臨死之際才會出現的幻覺。
    這時候你會明白,往日溫和無害的印象,不過是因為祂想以此麵目示於人。
    鬱飛塵的意識穿過表象,越過重重迷霧,無限迫近那淡金色的結構,目光經過它的每一處細節。有如實質的注視仿佛在宣告:我正在直視。
    “這是因為你近來表現不錯,從而得到的有限的特權。”安菲順著跳舞的動作伸手環住他脖頸,在他耳畔道。
    鬱飛塵的呼吸與安菲交錯,一個有些過於近的距離,像是低頭親吻著微涼的金發。
    那結構的最中央色彩最純粹,如同火焰的核心。愈往外愈透明淡薄,接近邊緣時幾乎變得不可見。
    但是,不可見,就是不存在嗎?
    意誌——難道本來不就該是無形之物?
    鬱飛塵的呼吸忽然急促些許。他循著那幾近於無的脈絡向外看去,肉眼已經看不到,但直覺還能感知,一直向外,一直存在,至高的意誌以神聖的結構延伸向世間一切物,比樹木最古老的根係更錯綜複雜,它就是這樣統治著一切嗎?還是它的存在就這樣根植於萬物之上?
    但是,但是。
    它真美。
    這個認知鮮明地浮現的那一霎,他靈魂中仿佛有暗火灼燒。他不能不在迷霧中追溯向更遠,想要看到真正的邊緣,真正的來處,看到安菲究竟以怎樣的形態存在——然後那意誌將他推開,他一瞬間被揮退至極遙遠處。
    安菲彎起眉眼,強調說:“有限的。”
    說這話時他輕盈的吐氣就拂在鬱飛塵耳畔。
    然後他從鬱飛塵的桎梏裏伸出手,拉住一位即將與他們擦肩而過的骷髏少女。
    鬱飛塵放開他,雪白的衣袖如水一般從他手中流走,一個交換舞伴的動作,安菲牽起骷髏少女的手。
    ——跳起來倒是比他們剛才流暢多了。金發少年以古典而矜持的舞步引導著舞伴,眼神溫柔而專注,仿佛他麵對的不是一具衣衫襤褸的骷髏,而是盛裝出席的公主。雖然這二者在他眼中原本也沒有分別。
    宮廷廊柱的黯影裏,鬱飛塵久久注視著安菲的身影。
    以他最真實的性格,見到能讓自己感到威脅的存在,必然被激發暴戾與好鬥的本質——這是安菲不久前剛說過的,他不否認這一點。並且在見到迷霧之都最深處的那顆眼睛時剛剛體會過。
    但麵對著安菲,他應當控製。而他真的控製住了。他竟然能就那樣平靜地注視著安菲的本源,而沒有任何攻擊或侵略的舉動——就在不久前他還真心實意地想撕碎它來獲得安寧。
    安菲在改變他,他意識到。
    他也對安菲說過:我已經知道你的伎倆。
    鬱飛塵微垂眼睫,情緒被盡數掩去。即使知道,他還是改變了。有無名的野火在內心深處灼燒,找不到出口。
    你想要什麽?他問自己,卻沒有回答。
    和現任舞伴轉過一個圈,背對著鬱飛塵的時候,安菲輕輕舒了一口氣。
    “好危險啊。”他微笑著對骷髏少女說。
    少女天真地歪了歪頭,似乎在疑惑。
    “我是說,你真美。”安菲輕輕道。
    少女開心地笑起來。
    安菲看向舞池中的其它屍體——以溫和友善的目光。和他對視的屍體都回以熱情的招呼,不多時,他的舞伴又換成一具裹著白布的木乃伊。
    鬱飛塵沒再找人跳舞,他和半截嬰兒走在了一起。半截嬰兒在蹦跳,他像個敷衍至極的年輕父親一樣麵無表情地跟在後麵,這也算是一種共舞。
    暗處,鬼牌的兩雙眼睛依舊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你看……就像我說的,他真的有那種真正的人才有的東西,雖然那很少……就在剛才有個瞬間,他好像在……痛苦。”
    “你說,他自己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換過三個舞伴後,極其自然的動作裏,安菲來到了君主的身側。
    壁畫裏,君主是這場盛大舞會的焦點所在,他走入舞池中,接受共舞的邀請,以示對朝拜者的重視,而他的武士則侍立在舞池的邊緣,目光始終追隨著君主。
    所以現在,君主也在舞池中。他失去了披風和外袍,現在上身隻穿著綢緞襯衫了,襯衫下擺收進掛著鑰匙的皮帶中。
    舞曲交接的間隙,安菲朝君主伸出了手,做出邀請的動作。
    在場的屍體們沒有一個能拒絕他的邀請,但是君主卻好像不為所動。萍水相逢,居然有對他態度冷漠的人,這讓安菲有了探究的興趣。
    ——難道真是因為珍珠給得太少了?
    君主以冷冷目光看著安菲,但最後還是回應了他的邀請。因為他原來的僵屍舞伴看到安菲的動作後就極其謙讓地主動讓開了,其它屍體也沒有上前的意思。
    舞曲過半,鬱飛塵很不滿。
    現在,那種不滿已經到了讓半截嬰兒覺得很冷的地步了,它不由得多跳了幾步,離這人遠點,而離安菲近一些。
    一個轉身,安菲就看見鬱飛塵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他朝小鬱眨了一下眼。
    鬱飛塵直勾勾回視。
    安菲就笑。
    與此同時,另一個人也陰沉沉地看著他。安菲以目光安撫完小鬱,抬頭對上君主那陰鬱的目光。
    “您不喜歡我,為什麽?”他輕聲問,“我們曾見過?”
    君主似乎真的聽懂了他的話,死氣沉沉的眼珠動了動,似在回憶什麽。
    就在這時,半截嬰兒歡快地蹦躂到了安菲身旁——那人身邊真是越來越冷了,它要待在這裏才安心。
    它抬臉想讓安菲看見自己,卻忽然感到胳膊上挎著的小花籃忽然變沉了一點。同一個時刻,安菲雪白衣角一晃,已經往別的地方去了。
    那個散發著冷氣的可怕的人卻出現在他背後,手指從他的小花籃裏勾起一個奇什麽東西,收進了自己袖中。
    半截嬰兒無聲大哭起來。
    拿到東西,鬱飛塵和安菲對視一眼,轉身沒入屍體群中,向另一個方向去了。
    安菲收回目光,繼續虛與委蛇地跳著舞,然後在一個間隙毫不留戀地與君主分開,不再跳了。他信步走到舞池邊緣,在那裏,兩條鮮紅的剝皮惡犬守著,見他來,嘴裏發出嗚嗚的低吼聲。
    “不要宣誓效忠的武士,而要狗,為什麽呢?”安菲自言自語說著,離兩條惡犬越來越近。
    “那,你們是忠誠的嗎?”垂眼看著兩條高大的惡犬,漫不經心地問著,那種沉重的威勢又回到了他身上,冰冷的目光裏仿佛有無盡的危險。
    如果這兩條狗身上還有毛,此刻必定已經全炸起來了。
    狗身體下伏,後退兩步。
    “021號……你跟上了嗎?”
    “跟上了,他在原路返回,我猜他要去打開另一扇門……你那邊呢?那位現在在做什麽?”
    “在……”017號渙散的聲音斷斷續續。他看著安菲的那個方向。
    不知道用什麽辦法讓兩條狗嚇破了膽,瑟瑟發抖地伏在地麵之後,金發少年的神情逐漸變得溫和,甚至用手輕輕拍了拍狗的腦袋。
    被狠狠恐嚇和壓製後,竟然又得到了和善的對待,兩條惡犬喉中發出委屈的嗚叫聲。
    如此重複數次。它們對安菲搖起了尾巴。
    “在……馴獸。”
    “而且很……熟練。”
    “……”
    和兩隻惡犬待在一起,安菲平靜地看著場中的變化。
    黑暗處,鮮紅士兵源源不斷地朝著小鬱消失的方向去了,君主已經發現了鑰匙的失竊。此時,君主正陰沉地環視場中,想必是在尋找自己的蹤跡。更多士兵從別的地方湧過來了,都是來追捕他們兩個的。
    “你們兩個,不許去追他。”安菲拍了拍狗頭,起身往宮殿走去,“現在,帶我去參觀一下你們主人的陵墓吧。”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101nove.com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