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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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基督山伯爵等人告別之後,諾瓦蒂埃侯爵茫然地漫步在陰冷的街巷當中。
雖然已是早春,但到了晚上各處還是非常寒冷,撲麵而來的寒風讓他的心情更加陰鬱。
他剛剛從伯爵那裏得到了陛下的指示:親自去兒子麵前,然後把兒子帶到楓丹白露宮。
這個命令,無異於讓他把兒子親手推入到旋渦當中,這相當殘酷,但未嚐也不是一種尊重。
他知道,無論今後如何發展,他的兒子的命運,都不會太好。
雖說他和自己的兒子因為各種原因而形同陌路,但是這畢竟是他的獨子,一想到等待著兒子的殘酷的未來,縱使是侯爵這樣的硬漢,也禁不住有些黯然神傷。
他有意沒有乘坐馬車,而是一個人走在街巷的淒風苦雨當中,也沒有帶手下和隨從,為的是用身體上的痛苦來磨損心理上的痛苦。
以他的年紀,身心的雙重折磨足以讓他苦不堪言,直到這種痛苦來到了頂峰時,他輕輕抬起手來,擦了擦眼角的眼淚。
悲傷和哀歎,應該到此為止了。事到如今,再去想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就讓命運來裁決一切吧。
他畢竟見識過太多的大風大浪,親眼見證過太多悲劇和死亡,因此他的精神已經被鍛煉到了極度堅韌的地步,即使是這樣的打擊,他也能夠承受得住。
維爾福的住處諾瓦蒂埃侯爵自然是清楚的,那是在巴黎拉丁區,靠近聞名遐邇的索邦大學,是學者和文化人們的聚集地,從馬賽被調入到巴黎之後,維爾福檢察官在這裏購置了一樁簡單的宅院,安頓下了家人。
他現在已經走到了這一幢宅院的附近了。
這幢宅院確實貌不驚人,而且年代老舊,雖然盡力得到了修繕,但是磚牆之間總是透著一股年久失修的氣息,不過倒也勝在幽靜。
其實維爾福檢察官很有錢,如果樂意的話,他可以住在豪宅當中——他母親去世之後,把她的財產都遺留給了兒子;他的妻子去世之後,也給他留下了一大筆資產,兩份遺產加起來足以讓他過上一輩子富足的生活了。
這還是合法得到的錢,在這二十年的律政生涯裏,維爾福還通過各種各樣見不得光的手段,給自己撈了不少錢,總數不會亞於他合法渠道得到的錢,不過這些就沒必要去細究了。
但即使已經稱得上巨富,維爾福卻從來不搞奢侈享受,也幾乎從不參加上流社會那些奢靡的活動,更不打算讓自己住在豪宅當中了——對他來說,自己越是顯得敢於“清貧”,大家就越是相信他確實是一個清廉正直的法律工作者。
維爾福檢察官在自己擔任的每一個職位上都恪盡職守,盡力以法律條文來處理自己碰到的每一樁案件,即使巧取豪奪,他也是小心翼翼,從不像自己的同事們那樣大事聲張。
在他刻意的打造之下,他漸漸地成為了人人望而生畏的檢察官,鐵麵無情宛如律法的化身。
借由自己的職位、自己的名聲來換取權力,這也正是維爾福的樂趣所在。
如果說國家是統治階級合法剝削普羅大眾的機器,那麽為了維護這種機器,就必須派生出“權力”,軍人的刀劍是一種權力,官員的筆是一種權力,而法官和檢察官們同樣握有律法的權力,可以輕易讓人傾家蕩產,可以剝奪一個人的自由乃至於生命,也可以對真正的大奸大惡網開一麵,從天堂到地獄往往隻在落錘的一念之間。
使用這種權力,如同上帝一樣裁決一個人的命運,這何嚐不是一種樂趣呢?
沒有時間停留和感慨,諾瓦蒂埃走到了大門口,然後表達了來意,希望見到自己的兒子。
門房對諾瓦蒂埃侯爵的到來頗為驚訝,但是他當然認識侯爵,於是他馬上通報了檢察官,不一會兒之後,侯爵就被帶到了檢察官的麵前。
這也是父子兩個今年第一次見麵——雖說兩個人都沒有為此感到慶幸。
雖然兩個人麵孔相似,但一個旁觀者如果沒有被事前說明的話,根本就無法相信他們居然會是父子關係——侯爵雖然年邁,但是神采飛揚,眼睛裏有著咄咄逼人的光線,舉手投足當中自有一股令人折服的氣勢;而維爾福檢察官則因為常年呆在辦公室和書齋當中,臉上沒有表情,一看就是那種慣常掩飾自己心思的人。他的皮膚蒼白並且隱隱約約有一種不近人情的鐵青色,他的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既提升了他的視力,又遮蔽了他的視線,隻要一站在他身邊,就能夠感受到那種生人勿近的不適感。
諾瓦蒂埃侯爵具有人格魅力,輕易就能夠讓人相信他值得信任;而他的兒子則令人膽戰心驚,普通人縱使心裏敬佩他是一個“剛正不阿”的檢察官,也避之唯恐不及。
“父親,最近我一直都在擔心您的安危,能夠確認您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維爾福檢察官首先開口了。
他倒不是虛情假意的恭維話,雖說父子兩個一直都站在不同立場上,但此時此刻,父親的存活對維爾福來說也非常重要。
這些年來,為了迎合上意,維爾福檢察官在政治上一直扮演著保王黨的形象,對共和主義者以及波拿巴分子毫不寬容,忠於正統原則,這種堅定的政治立場,讓他得到了複辟王朝的賞識,得以一路高升。
原本維爾福希望事情能夠一直這樣持續下去,然而最近發生的動亂對他來說宛如晴天霹靂。
在動亂當中,他一直都惴惴不安地躲在家裏,同時努力打聽外部的消息,雖說他的消息並不靈通,但是現在他也知道,王宮在圍攻之後陷落了,國王陛下已經放棄了王位。
目前局勢還沒有完全明朗,還不知道到底誰會登上王位,不過有一點看上去是肯定的了,波旁家族的複辟王朝已經在動亂當中宣告壽終正寢。
王朝如果垮台了,那極端保王黨就會失去政治上的靠山,要麽從此投閑置散退出政壇、要麽就隻能追隨被廢黜的國王一同流亡外國。
無論哪一條路維爾福都不想選——他好不容易爬到了這個位置,擁有著令人忌憚的名望和權力,他怎麽可能舍得放棄這一切?
所以,他需要跳船,改換門庭了。
但是,以他的人設,他是不能把跳船做得太明顯的,因為這會讓人指責他立場不堅定,自毀人設,所以他需要不知不覺、不動聲色地改換門庭。
這一點說起來很容易,想要做到卻很難,不過維爾福有一個救命稻草——那自然就是他的父親。
諾瓦蒂埃侯爵是一個堅定的波拿巴分子,這一點維爾福十分清楚,他也更加清楚,此時在用人之際,羅馬王一定會重用他有名望有經驗有手腕的父親。
也就是說,隻要羅馬王得勢,那麽他的父親就將青雲直上,甚至比當年爬的位子還要高,在那時候,有父親的暗中庇護,維爾福不用付出太多力氣就可以繼續保持自己的地位,也沒有人能譏笑他朝三暮四。
他也相信,他的父親會庇護自己的,雖然兩個人政見不合,但他畢竟是獨子,一個父親怎麽會放得下自己的獨子呢?
正因為打著這個主意,所以在見到父親的時候,維爾福的第一反應是慶幸和欣喜,眼下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年邁的父親有個閃失。
“傑拉爾,我也在擔心你們,所以過來看看。”諾瓦蒂埃侯爵平靜地回答,然後他再問,“瓦朗蒂娜呢?”
“剛剛吃完晚飯在休息,我去把她帶過來吧。”維爾福連忙回答。
接著,他回到了女兒的房間,再把女兒帶了過來。
很快,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小女孩兒被帶到侯爵的麵前,她麵容秀麗,苗條可愛,穿著一件蓬鬆樸素的厚棉連衣裙子,雖然年幼,但她走路的神態和動作都極為穩重,看得出受過了嚴格的家教。
這就是侯爵的孫女兒瓦朗蒂娜了。
“爺爺!”一家到爺爺,瓦朗蒂娜也非常高興,走到了侯爵的麵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您沒事真的太好了!”
“瓦朗蒂娜,你又長高一點點了……”侯爵露出了慈愛的笑容,然後輕輕撫弄著孫女兒的臉和頭發,“真是個好姑娘。”
和兒子的紛爭並沒有影響到侯爵和孫女兒的感情,每次見到瓦朗蒂娜,侯爵都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再糟糕的心情也能夠好起來。
“這段時間你們怎麽樣了?”逗了一會兒孫女兒之後,侯爵再問自己的兒子。
“和其他人一樣糟糕。”維爾福攤了攤手,顯示出無奈的樣子,“從暴亂開始我就帶著瓦朗蒂娜躲在家裏了,倒沒有經受過什麽刀兵之災,不過一直隻能蝸居在這裏可把我們憋悶壞了,這該死的混亂局麵真希望盡快結束。”
維爾福如此難受,不光是混亂局麵帶來的生活上的不便,更多的是失去權力的鬱悶——畢竟,在這樣動搖國本的混亂當中,已經沒有人把法律當回事了。
而當人們喪失對法律的敬畏時,法官、檢察官又算個什麽呢?
維爾福打心眼裏希望一切盡快能夠重回正軌,無論誰上台都行,隻要重新讓律法的機器運轉起來就好。
“會很快結束的,能夠給法蘭西帶來和平和繁榮的人,現在離巴黎已經近在咫尺了。”侯爵低聲回答,“而我們,將盡自己的努力實現這一點。”
“這麽說,您還真的在給羅馬王效力是吧?”在自己心中的猜測得到確認之後,維爾福並不感到意外,心態倒是放鬆了不少,“想來,他應該非常倚重您。”
“那是自然,如今能夠和我比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侯爵以毫不掩飾的驕傲回答兒子,“不瞞你說,我剛剛正見到了塔列朗,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會站在我們這一邊……那時候誰笑到最後就可以見分曉了!”
這個情報讓維爾福又吃了一驚。
從父親此刻昂然的態度以及高亢的聲調當中,他判斷父親沒有對自己說謊。
對維爾福來說,這是一件好事,因為波拿巴家族得勢也就意味著父親必將飛黃騰達,不過,他內心當中難免還是會有一些酸澀感。
“您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十五年的等待!希望這一次您能夠高興得久一些,而不是百日的夢幻泡影。”
“這一點你不用擔心,陛下雖然年少,但是他懂得怎樣讓這個國家熱愛自己、追隨自己。”諾瓦蒂埃侯爵掃了一眼維爾福,然後以異樣的平靜,說出了自己的來意,“恰好,陛下也想見見你,你盡快抽個時間去楓丹白露吧。”
這個消息,讓維爾福倍感驚愕。
“羅馬王,知道了我的名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感到高興,不過這總歸不是壞事。“他想要見我?為什麽?”
“他有一樁案件,需要你協助他調查審理,以便檢控奧爾良公爵。”侯爵依舊雲淡風輕。
維爾福的表情先是疑惑,然後驟然僵住了。
“瓦朗蒂娜,回去!”接著,他對女兒揮了揮手。
瓦朗蒂娜順從地對父親和爺爺行禮,然後悄然離開,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檢控奧爾良公爵?這是怎麽一回事?”在女兒走後,維爾福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驚慌和疑惑了。
“這是一樁刺殺案件,陛下認定這和奧爾良公爵有關。”侯爵簡單地跟兒子轉述了一下自己剛剛得知的信息。
維爾福檢察官這下真的繃不住了。
他原本盼望著自己能夠盡快行使權力,但卻沒想到命運居然跟自己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玩得這麽大,他怎麽玩的下去……?
他大口呼吸了幾下,努力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然後再看向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我很感謝羅馬王對我的抬愛,不過我們是父子,在這裏我們就不必都說套話了……你難道真的認為這樣對我有好處嗎?我去接手這樣的案件,就等於成為了眾矢之的,如果證據確鑿的話那還好說,如果證據不足的話那我應該怎麽辦呢?到時候我不指控奧爾良公爵,那我就得罪了羅馬王;我指控了,那我就是公爵的死敵……這對我來說究竟有何好處?我不能把我的一生名譽押在這樣一場風波當中。”
“傑拉爾,也許你說得都對,但是,我現在給你提出的,並不是一個邀請,而是必須實現的命令。”諾瓦蒂埃侯爵依舊平靜地看著兒子,“我說了,陛下希望在楓丹白露看到你,而且要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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