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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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了,陛下希望在楓丹白露看到你,而且要盡快。”
    父親嚴厲的表情,和冷酷的話語,讓維爾福心裏一陣發涼,整個人都隨之緊繃了起來。
    這時候他才從剛才見到父親時“父慈子孝”的溫馨氣氛當中清醒過來,想起父親到底是什麽人。
    “您原來不是作為父親來探望我,而是作為使者來押解我的嗎?”他大聲質問自己的父親。
    “話不用說得這麽難聽,傑拉爾,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麽,但你必須盡快去楓丹白露。”諾瓦蒂埃侯爵仍舊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你其實並沒有你想的那樣有選擇餘地。”
    “怎麽回事?”雖然侯爵依舊鎮定,但維爾福卻越發緊張了。
    他走到了窗戶邊,然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窗外。
    還好,外麵非常平靜,並沒有伏兵的痕跡。
    接著,他轉過頭來,用責備、痛心的視線看著自己的父親。
    “我從來沒有指望過從您這裏得到父親的關愛,但我慢慢沒有想到,您居然寧可一手把自己的兒子推入火坑,您忘了嗎?我是您唯一的兒子!”
    他越說越是氣憤,“您坑害我到底能換來什麽嗎?榮華富貴嗎?可是您都到這個年紀了,就算有榮華富貴又有什麽意義?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夠承繼您的血脈?如果我身敗名裂了,難道您又可以幸免於世人的譏笑嗎!”
    看著兒子質問的眼神,諾瓦蒂埃侯爵的心裏越發抽痛。
    他知道,兒子這些質問都是對的,但是他更加知道,這一切都已經注定,兒子說什麽都已經無法改變結果。
    在來之前,他已經預料到了自己會陷入到何種痛苦的心境當中,他已經做好心理建設了。
    “沒錯,你是我唯一的兒子,縱使我們之間有過太多次的紛爭,這一點是無法改變的,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衷心希望你能夠諸事順遂。”侯爵緩緩地歎了口氣,“然而,此時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正陷於危難當中,急需有人站出來解除這萬般苦難……”
    “得了吧!”憤怒的維爾福顧不得什麽禮節,直接打斷了父親的話,“這種話您對小民說說也就罷了,在這裏說給誰聽呢?波拿巴家族在的時候,這個國家麵臨的災難和苦痛難道比之前少嗎?無非是換了一群親王和公爵騎在國民頭上作威作福而已!您應該比誰看的都更加清楚才對。”
    “不,你錯了。”侯爵搖了搖頭,“無疑波拿巴家族並非完美,但相比於我們已經受夠了的一群人,它才能夠給國民希望,因為至少他們承認,他們的權力源自於全民而不是上帝……哪怕為了維護自己的合法性,他們也要拿出足夠滿足國民的東西來。我是一個革命派,但是我並非一個激進派,我知道當我們走得太快的時候會發生什麽,所以我知道我們現在最好的選擇是什麽。”
    侯爵的話,維爾福檢察官心裏完全不信服,但是他也知道,此時此刻跟父親爭吵也毫無意義——尤其是考慮到他日後也可能要在波拿巴家族手下幹活。
    “就算您說得有理,那我又何必現在跑過去給別人當走卒呢?這太危險了……”他還是堅決拒絕父親的要求。“您還是請回吧,告訴羅馬王,我最近因為巴黎的混亂受到了驚嚇,已經是重病纏身,所以盡管非常榮幸,但很遺憾暫時還是無法前往楓丹白露,更沒有辦法展開工作。”
    維爾福秉性高傲,而且具有“技術官僚”心態,畢竟無論哪個家族坐在王位上,他們都必須驅動整個社會暴力機器來維護自己的統治,而“法律”就是整個暴力機器的靈魂,他們必須要讓專業的人來製定和維護法律——而這就是維爾福賴以生存的土壤。
    既然是吃技術飯的,那麽無論誰上台他都有發揮的空間,自然也就沒必要去冒險,在這個混亂的時期當中,他最優的選擇就是明哲保身,等到大勢已定之後,再去為新的統治者服務。
    說完這番話之後,他就做出了送客的手勢,示意父親離開自己的家,然而諾瓦蒂埃侯爵卻沒有起身離開,而是以一種平靜甚至惆悵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兒子。“傑拉爾,你已經沒有選擇了。”
    “別胡說……”維爾福反駁。
    但是他的話,立刻被侯爵打斷了,“你現在已經察覺得到吧?巴黎已經癱瘓了,國家的各個機構也都已經癱瘓了,在這個時候,你原本的法袍又能夠給你提供什麽保護呢?在這個連國王都可以被人圍攻、被人從王宮裏攆出來的年頭,你卻還指望自己擁有選擇的權利,何其天真……
    況且,陛下不需要使用任何暴力手段,就能夠讓你乖乖聽話,因為他掌握著你的致命把柄。”
    “致命把柄……?”維爾福先是皺了皺眉頭,然後後背一陣發涼。
    他知道父親是從來不開玩笑的,既然他說是致命,那自然就絕對不會是小事。
    維爾福的心緒已經完全慌亂了,因為他這一生雖然一直貌似道貌岸然,但是做下的虧心事著實不少,如果有一件兩件被人發現的話,那確實可能會讓他身敗名裂。
    但是是哪一件呢?
    在短暫的沉默當中,維爾福簡直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接受拷問,他拚命回想,自己到底是哪一件虧心事做得不夠縝密,以至於讓羅馬王得到了風聲。
    看著兒子絞盡腦汁的樣子,侯爵心裏又多了一分憐憫,他也不想繼續再煎熬對方,所以就直接挑明白了。
    “伊芙堡監獄,埃德蒙-唐泰斯。”
    這幾個簡單的詞,一下子讓維爾福陣腳大亂,仿佛是中了一槍似的,他猛然顫抖了一下。
    “在1815年,你製造了一起冤案,把一個年輕人送進了伊芙堡監獄,而你靠著檢舉拿破侖皇帝登陸法國,得到了王家的嘉獎,這也是你發家的起點。”侯爵繼續說了下去。
    “那封繳獲的信是真的!”維爾福小聲反駁父親。
    “對,那封信是真的,我知道……因為我也是當事人之一。但是,送信人卻不知道內情,他是完全無辜的。”侯爵露出了苦澀的笑容,“當時你並沒有跟我說過怎麽發落那個可憐的送信人的,我沒有想到,你居然讓他坐了十幾年的黑牢。”
    “既然送了信,那他就已經參與到這場陰謀當中了,他怎麽稱得上無辜……!”維爾福小聲為自己辯解,但是明顯已經心虛了。
    “是嗎?這就是我國最傑出的法律工作者能夠說出來的話?”侯爵冷笑著反駁,“如果送了一封危險的信就是有罪,那全國的郵差都得被你送進伊芙堡去了!無辜和有罪之間的界限難道你做了這麽多年的檢察官還不明白嗎?
    而且,根據陛下得到的情報,你不光是把他送進了黑牢而已,這些年當中,埃德蒙-唐泰斯的前未婚妻一直都在試圖翻閱當初有關於他的檔案,尋找他的下落,而你都在一直暗中阻撓……如果你心裏理直氣壯,如果你知道那個人並不無辜,那你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侯爵說著說著,就習慣性地變得慷慨激昂了起來,而在氣勢洶洶的父親麵前,維爾福已經理屈詞窮,失去了繼續為自己抗辯的勇氣。
    因為他心裏清楚,這都是真的。
    他原本以為這一樁案件已經是塵封已久的往事,已經隨著埃德蒙-唐泰斯的死去而被人遺忘,卻沒想到,在這個緊要關頭,這樁案件卻被翻了出來,並且成為威脅自己的把柄。
    如果是在複辟王朝還沒有崩塌的情況下,這件事本來也沒有那麽嚴重,畢竟當年他搶先告發拿破侖準備回國的陰謀,等於是大功一件,為此犧牲一個兩個無辜的年輕人對國王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可是,現在王朝已經崩塌,波旁王室即將被趕出法國,他當年所立下的“功勞”,還有誰會感激呢?大家隻會覺得,他是王室的鷹犬,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製造冤獄,迫害無辜的送信人致使他被迫坐了十幾年黑牢悲慘死去——在這樣的事實麵前,自己還有什麽可以辯解的?
    如果這一切都被公之於眾,那麽可以預見的後果就是身敗名裂,縱使不用為之前的事情承擔什麽法律責任,自己之前苦心經營的“法律化身”的人設也會隨之煙消雲散,現在這個位置恐怕也呆不下去了。
    現在維爾福已經沒有興趣再為自己辯解什麽了——既然羅馬王都已經了解這麽多細節了,自己再說那麽多狡辯的話,豈不是顯得更像是個小醜一樣?難怪父親會用這種憐憫的眼神看著自己。
    一想到這裏,維爾福心情愈發失落。
    他從小就跟父親矛盾重重,正因為如此,他更加渴望能夠做出一番大事業,讓父親知道自己的能耐,多年來他苦心鑽營,一步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也接近了父親,結果到頭來……自己在父親麵前還是卑微得像條爬蟲一樣。
    他不甘心!心高氣傲的維爾福,絕不願意成為一條爬蟲。
    即使現在已經跌落到了穀底,他也要為自己找到脫困自救的方法。
    對眼下的他來說,“等形勢已定的時候再隨大流投靠新主”是最優解,但目前羅馬王已經粉碎了他的希望,那接下來,他的次優解就隻有一個了——
    努力為羅馬王效力,洗刷自己之前的汙點,讓他提拔自己,然後借助老爹的關係和影響力,找機會繼續往上爬。
    毫無疑問,這其中有著很大的風險——自己現在下注波拿巴家族的話,那就會被奧爾良公爵一派的人記恨上,如果他們贏了,那自己前途盡毀,搞不好甚至還要流亡出國。
    可是,他沒得選,這是他現在唯一能走的路了,如果他不走,那身敗名裂的自己對奧爾良公爵來說也毫無價值,隻會被一腳踢開。
    “羅馬王,在意當時我的舉報嗎?他會因此而治罪我嗎……?”沉默了許久之後,維爾福小聲問。
    兒子的問題,讓諾瓦蒂埃侯爵的心裏又是一陣心痛。
    他不在乎,但是有另外一個人在乎……
    “陛下不會在意這些已經過去的事情,連塔列朗他都能夠原諒,更何況是你。”他忍著痛苦,回答了兒子的問題。
    他沒有欺騙兒子,但隻要說一半真話,就會和假話產生一樣的效果,不知道內情的維爾福,當然從父親的話當中找到了信心——他又何曾能夠想到,當年的隨手之舉,居然給自己埋藏了如此可怕的禍根!
    命運,就是如此玄妙莫測。
    “好吧……我會去麵見陛下,為他審理這一樁刺殺案件的。”維爾福調整好了心態,然後以討好的笑容看著父親,“您贏了。”
    “我早就說過你沒得選的。”侯爵並沒有為自己的勝利感到高興,他心裏充滿了悲哀。
    此刻他正親手把兒子推入到旋渦當中,而在旋渦的終點,並不是兒子所想象的榮華富貴,而是積壓了十幾年的憤恨與怒火。
    這就是他的命運。
    “馬車明天就會在你家門口準備好的,你到時候上車就好。到了楓丹白露之後,記得謹言慎行,陛下可以容忍惡人,但絕不容忍無能之輩。”
    “我知道應該怎樣表現的,這些年來我也學習到了很多。”維爾福滿口答應下來,
    說完這些之後,按理說諾瓦蒂埃侯爵該告辭了,但是他依舊留在原位上。
    “您還有什麽事情要交代嗎?”維爾福連忙問。
    “公事沒有了,倒是有一件私事。”侯爵回答,“你是時候考慮再婚了。”
    “什麽?”維爾福有些意外,接著他連忙擺手推辭,“現在並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現在就是考慮這個的時候!”侯爵打斷了他的話,“你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想要留下一個後嗣的話就得抓緊。雖然我很喜歡瓦朗蒂娜,但我們這個可悲的家族,終究還是需要一個男性後裔……所以,我已經跟陛下求情了,希望他為你指婚,你知道你應該怎麽做吧。”
    父親如此高壓的態度,讓維爾福既惱怒又疑惑,他不明白父親這到底是在搞什麽花樣。
    難道是他已經老到害怕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急著想要孫子了?
    如果是之前他早就已經反唇相譏了,但是現在,麵對父親的壓力,他隻能暫且忍氣吞聲,畢竟他已經無從選擇了。
    “我現在需要和陛下解決刺殺事件,如果在之後陛下賜予我這等榮幸的話,那我當然不會推辭。”最後,他隻能無力地做出了回應。
    父親最後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動了動嘴卻什麽都沒有再說,最終他揮了揮手,然後轉身離去,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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