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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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卡爾大公夫婦憂心忡忡地為女兒擔心的時候,他們口中的“還不如嶽母的母親”路易莎前皇後,也在自己位於帕爾馬公國的宮廷當中百般糾結地思忖著。
    雖然帕爾馬隻是偏居一隅的小公國,消息向來不大流通,但是此時法國政局的變動新聞還是已經流傳到了這裏。
    現在,這裏的人們都已經知道,羅馬王已經返回到了巴黎,並且即將坐上原本就屬於他的皇座。
    身為艾格隆的母親,她原本應該為此歡呼雀躍萬分激動,但是曆史給她開的種種玩笑,卻讓原本值得喜慶的大事蒙上了一層陰影。
    在1814年,法蘭西帝國麵臨覆滅危機的時候,她帶著兒子一起逃離了法國回到了娘家奧地利,然後在路上她愛上了一路負責護衛自己的奈佩格伯爵,接著兩個人就以情人的身份相處,直到1821年拿破侖皇帝的死訊傳到歐洲大陸之後他們立即就結了婚。
    在這段婚姻當中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也就是她的這個做法,讓她和自己兒子的關心永久性地斷裂了。
    她將兒子留在了美泉宮教養(看管),然後在帕爾馬統治著父皇賜予她的小小公國,享受著自己新的家庭生活,而在孤獨當中成長的艾格隆,自然也就沒有把她當成母親看待,兩個人幾乎形同陌路。
    所以在這一次,雖然取得了曆史性的勝利,但她的兒子甚至沒有費心派人過來通知一聲,分享他的快樂,路易莎被有意地遺忘到了一邊。
    這不光是出於個人感情上的疏遠,同樣也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
    王太後改嫁,在法國君主史上根本沒有先例(倒是有王後離婚改嫁),所以對波拿巴家族來說,應該怎樣來對待路易莎,是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
    她如果出現在兒子或者兒子的臣民們麵前,得到的絕不會是歡呼,隻會是沉默和尷尬,也沒有人會把她當成皇太後來對待。
    所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遠離和避而不談,就當做不存在一樣。
    路易莎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在公開場合當中,她從來沒有對艾格隆的事情做出任何表態,她也有意讓世人澹忘自己,免得讓所有人尷尬。
    一個母親,對兒子最大的貢獻就是沉默,說來諷刺但這也是現實。
    要說心裏沒有一點點酸楚那當然是不可能的,路易莎好歹當過幾年法蘭西的皇後,在拿破侖皇帝出征俄國的時候甚至還短暫地攝政過,她品嚐過掌握權杖的滋味兒,凡爾賽,楓丹白露,杜尹勒裏,盧浮宮……這些輝煌壯麗的宮室曾經也屬於她,如今裏她倉皇逃離法國也不過才十幾年,她又怎麽可能把當年的輝煌盛景忘得一幹二淨呢?
    隻是她心裏非常明白,哪怕她的兒子坐上皇位,那些往昔的回憶也已經注定不可能回來了,她已經不可能等到一輛來接自己回巴黎的宮廷馬車,隻能在帕爾馬了此殘生。
    當然,這一切她也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倒是能夠接受這樣的結果,她跌宕起伏的人生如今已經到了中年,也沒有什麽可指望的了。
    要說有什麽放不下的東西,那就是她眼下留在身邊的一對兒女了。
    1829年,之前已經病入膏肓的奈佩格伯爵溘然長逝,路易莎送走了自己的丈夫,第二次成為了寡婦,伯爵臨終之前在病床上表示自己這一生居然有幸能夠和帝國的長公主喜結連理,此生了無遺憾,唯獨請求妻子能夠照看好兩個孩子,而路易莎也含淚答應了他。
    然而,這並不是那麽容易的。
    奈佩格伯爵雖然是貴族,但是畢竟不是王族,路易莎嫁給伯爵依舊屬於貴賤通婚,子女是不可能享受王室的頭銜的(老皇帝刻意忘了拿破侖的出身其實比奈佩格伯爵還低)。
    而且,由於這一點,路易莎的子女也被剝奪了帕爾馬公國的繼承權,奧地利帝國和波旁兩西西裏王室簽訂了協議,約定在路易莎死後把帕爾馬公國的王位交給波旁家族。
    也就是說,路易莎和奈佩格伯爵的兩個孩子,以及他們的後代,在將來既沒有王室頭銜也沒有一寸國土,他們隻能繼續用“奈佩格伯爵”這個頭銜,而且隻能回到奧地利帝國境內以普通貴族的身份生活下去。
    路易莎皇後當然不願意兩個孩子落到這樣的境遇,所以在奈佩格伯爵在世的時候,夫婦兩個就積極在宮廷當中活動,結交人脈,而在艾格隆逃出了奧地利之後,夫婦兩個還暗中幫過艾格隆的忙,資助了他在希臘的活動,交換條件也隻有一個,在艾格隆一旦夙願得償登上皇位之後,幫忙提攜一下他的弟弟妹妹。
    對路易莎夫婦來說,如果能夠讓兩個孩子在法國的宮廷當中以近似於宗親的身份生活下去,前途自然會比單純當什麽“奈佩格伯爵”要好得多。
    盡管艾格隆對母親一直心存惱恨,但是在商言商,他並不會因為感情而影響判斷,所以在權衡之後他也答應了母親的請求。
    如今,艾格隆真的實現了自己當初的夢想,而他的諾言自然也會起效。
    路易莎知道,自己不會回到法國去,也絕不會有機會出現在法國民眾麵前,但是她的這兩個孩子不一樣,他們並沒有什麽黑曆史,也沒有人會真的去為難他們——拿破侖皇帝自己不也有私生子嗎?
    出於對艾格隆的了解,她也相信他會履行諾言,畢竟這兩個孩子沒有任何根基,利益和他完全一致、而且隻能依附、效忠於他,他肯定需要這種親信。
    所以路易莎打定了主意,要給艾格隆修書一封,在信中她會恭維他的勝利,並且絕口不提自己過去的往事,也不提自己接下來的安排,隻是言辭懇切地請求他履行之前的諾言,並且保證這兩個孩子將會永遠尊敬他、服從他,成為他的助手。
    在信寫好之後,她把這兩個孩子——安博汀和威廉叫了過來。
    安博汀如今已經13歲了,女孩子向來發育早熟一些,再加上父親過世,所以她看上去已經有了幾分大人的穩重,而年僅11歲的威廉卻更加像個孩子一些,注意力不太集中。
    不過,這兩個孩子因為從小都受過非常嚴格的教育,所以舉止端正,更有幾分王室的風采,路易莎自信他們以後就算未來在法蘭西的宮廷當中,也絕不會丟了自己的臉麵。
    當然在表麵上,路易莎還是板著臉,嚴肅地看著兩個孩子。
    “孩子們,我已經寫好了給羅馬王的信,如果不出所料的話,他在收到信之後會回信給我,並且允許你們入境法國的。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會留在你們身邊了,但你們一定要記得我對你們的教導,因為這對你們至關重要。如果你們不想讓我失望,不想讓你們的父親在天之靈失望的話,就給一定要做好,明白嗎?”
    麵對母親嚴峻的表情,兩個孩子都心裏害怕,但還是紛紛點頭。
    看到兩個孩子如此乖巧懂事,路易莎心裏也頗為欣慰。
    自從和艾格隆達成了秘密協議之後,這一兩年來,她和亡夫一直都在給姐弟兩個灌輸“哥哥就是你們未來的依靠,你們一定要崇敬他服從他,這樣你們才有前程”的意識,就在這種潛移默化當中,這兩個失去了父親的孩子也確實在下意識當中把艾格隆當成了自己接下來人生的路標。
    當然,這也是因為艾格隆確實“有料”,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創下了如此偌大的功業,小孩子都是崇拜英雄的,在父母有意識的引導之下,他們把哥哥奉若神明確實也不足為奇。
    “記住,雖然你們確實有幾分血緣,你們切記絕不要真的以他的妹妹和弟弟自居,要知道有很多人會嫉恨你們,因為你們擋了人家的路……所以要多叫陛下,凡事以他的命令為準,你們一定要相信,既然他答應了會照顧你們,那你們就隻管沿著他為你們指定的路走下去就好了,他不會害你們的。”
    路易莎繼續對兒女們諄諄教誨,“還有,我和陛下的關係能夠彌合,都是多虧了特蕾莎公主的幫助,她心地慈悲,而且又重視家族和血緣關係,等你們到了法國之後,舉目無親,除了陛下之外她就是你們最大的靠山,你們一定要牢牢地奉承好特蕾莎公主,她讓你們做什麽你們也要去做,記得!”
    “媽媽,那如果特蕾莎公主和陛下之間起了什麽衝突呢?那我應該聽誰的?”安博汀猶豫了片刻之後問,接著又有些不好意思。“也許是我是想多了……”
    路易莎倒是沒有被這個問題激怒,相反她發現這個年幼的女兒好像比她想象的還要敏銳許多。
    不過,以她上次接待這對夫婦的情況來看,他們之間感情深厚,尤其是特蕾莎對艾格隆簡直愛得癡迷,他們之間又怎麽會有什麽矛盾呢。
    “那當然是以你們的哥哥為優先。”她平靜地回答,“永遠不要試圖冒犯他,不然你們很難得到原諒的。”
    兩個孩子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母親的告戒。
    “媽媽,我們也不用那麽急著過去呀……”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安博汀又小心翼翼地開口了,“我們年紀還小,還幫不上什麽忙,就這麽過去的話我怕會被人嫌棄的……再說了,如果我們都走了的話,您可怎麽辦?您在這邊一個人的話也太孤獨了。”
    女兒充滿溫柔的話,讓路易莎心裏一酸,接著她苦笑了起來。
    “傻孩子,你是在我們這裏過得太好了!以為宮廷是什麽地方,那是欲望橫流之地,到處都充滿了嫉妒和中傷,如果你們不盡早趕過去在你們哥哥身邊留個位置的話,過個幾年該有的位置都被人搶到手了,你們就算過去了又有什麽用呢?而且年紀小一點也好,這樣他也不會有什麽戒心,就讓你們以最清白的履曆去走上他鋪就的路吧……”
    說到這裏,路易莎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人上了年紀就會戀舊,她自然也不會例外,在自己剛剛喪夫的情況下,膝下的這一對兒女已經是她如今最大的精神支柱了,如果不是為了他們的前途的話,她又怎麽會舍得把他們都送到異國他鄉去呢?
    “你們過去以後,有什麽疑惑的地方就給我寫信,我雖然現在去不了那裏但我還可以給你們提供不少建議,不過再怎麽想念我,也不要輕易跟他請求回來見我;等你們成年之後再每年過來看看我吧,希望到那個時候你們已經成長成為了聰明可靠的人,成為你們的兄長的幫手……”
    母親對兒女的期許,也在這澹然的話語當中暴露無遺。
    她和長子的關係,已經沒有修複的可能性,哪怕有特蕾莎公主從中說合也隻能停留在這一步了——她也不敢奢望能夠再進一步。
    如今,因為有求於他,路易莎不得不低下頭來向兒子說軟話,可是在內心當中,她也有許多的無奈和辛酸。
    命運確實離奇而且曲折,她在不情不願間成為了法蘭西帝國的皇後,原本她已經接受了這個命運,但是突如其來的轉折又讓她失去了這一切,她努力接受現實,試圖重新再重建自己的生活,可是現在新的曲折又無奈地橫亙在了自己的麵前。
    如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話,也許她現在已經是帝國的皇太後了,又何至於再去為這個小小的帕爾馬憂心忡忡呢?
    罷了罷了,現在再去想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已經失去的一切,終究是不可能再回來了。
    當初她孑然一身去了法國,如今她又是孑然一身,兩個丈夫三個孩子,但她卻好像永遠也無法擺脫孤獨,也許這就是自己注定的命運吧。
    上一次母子相見已經是差不多兩年前的事情了,下一次母子相見又該是什麽時候呢?也許一直都不會有機會了吧……
    “祝你好運,陛下。”她麵對著虛空微微屈膝,而後又重新戴上了屬於寡婦的黑色麵紗,把自己的麵孔遮蔽在了模湖的黑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