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權宜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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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修女們的攛掇之下,艾格妮絲也放下了剛才的不快,跟著她們一起進入了葡萄園當中,摘取已經成熟的葡萄,以及那些盛開的鮮花。
    平心而論,雖然她確實非常敬佩艾格隆的才能,但她並沒有那麽狂熱地崇拜艾格隆,兩個人朝夕相處了那麽久,她當然也能夠看得出來他身上的一些缺點;剛才之所以在眾人麵前那樣吹捧艾格隆,隻是氣不過他被別人輕視而已。
    但話既然已經說出口來了,她也不能改口,隻能擺出最嚴肅的態度繼續維護羅馬王的尊嚴。
    修女們看得出來艾格妮絲的態度,而且她們對艾格妮絲的“身份”也有些羞於啟齒,不敢再繼續追問其中的細節,所以大家都明智地轉開了話題,隻是聊一些日常瑣事,一邊聊天一邊為羅馬王陛下編織花環,作為敬獻給他的禮物。
    爭吵已經被遺忘,艾格妮絲漸漸地沉浸在了葡萄園內的鳥語花香當中,享受著輕鬆愜意的平靜時光——幾十年前的腥風血雨終究還是成為了遙遠的往事,成為了年輕一代人口中的談資,這片土地下麵深埋著的犧牲者們,應該也會欣慰地看到這一幕吧。
    不過,和輕鬆愜意的艾格妮絲不同,艾格隆這邊倒是要凝重許多。
    剛剛來到修道院之後,他並沒有忙著休息,而是立刻投身到了他的事務當中。
    在他來到拉瓦勒之前,負責保衛工作的皮埃爾·普瓦圖將軍,已經將本城內聚居的所有名流貴族人士都召集到了這座修道院當中,一起來迎接羅馬王的到來。
    當艾格隆走入修士們平常布道和禱告的大廳時,這裏黑壓壓地已經擠滿了人。
    艾格隆馬上就看到,在大廳之內,有一群人穿著老式的服裝,頭上還戴著大革命時代之前流行的三角帽,有些老派的人甚至還在頭上撲了粉,恍惚間讓艾格隆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戲台上一樣。
    時光在這裏依舊凝固著,他們固執地想要裝作一切都沒有改變,想要維護所謂的傳統和尊嚴,真是可悲的地方主義。
    不過,對此艾格隆倒是可以表示尊重,畢竟他不需要強行去改變什麽,時代的車輪會潤雨細無聲地改造一切,甚至改造這個偏遠地方的鄉巴佬貴族們。
    而這時候,在場的所有人也看到了艾格隆。
    在片刻的注視之後,他們紛紛不約而同地躬身行禮,向麵前的少年人致敬。
    不過,雖然他們看上去恭敬,但是卻很明顯地保持了客氣的距離,沒有人主動向羅馬王陛下表現出殷勤和討好來。
    僅僅在剛剛打照麵的時候,雙方互相保持距離的不友好狀態,就悄然之間展露無遺了。
    不過這也很正常,為了確保羅馬王的安全,防止有人趁機作亂,將軍在艾格隆到來之前就把這些人都請了過來,名為“客人”,實為“人質”,這些人自然也心知肚明,不可能為此感到高興。
    旺代的地方貴族們,與幾十年前的大叛亂是密不可分的。
    一方麵,地方貴族作為幾百年來地方事務的領導者和仲裁者,在農民們心中有著難以逾越的威望;另一方麵,貴族們往往世代從軍,擁有著豐富的作戰經驗,有些人甚至是現役軍官。
    很自然地,一大堆的貴族天然地就成為了這些反叛者的首領,無論他們在93年之前的政治思想到底是傾向於哪一邊,在國王被斬首、家鄉被叛亂烽火所席卷的時候,他們出於自己的立場,都隻能選擇站出來與共和國為敵,並且進行一場近乎於絕望的戰鬥。
    損失極為慘痛,一大堆身為軍官的造反貴族戰死於叛亂當中,比如邦尚侯爵、勒斯居爾侯爵等等,甚至連他們的家人在落網之後也往往難以逃脫處決的厄運,對於膽敢拿起武器反抗革命的人,共和國是鐵麵無情的(盡管平叛大軍裏同樣有著不少貴族出身的軍官)。
    在互相的廝殺當中,仇恨迅速膨脹直到爆發,兩邊都以最殘酷的手段對付敵人,甚至經常不留俘虜,後來法國人對外戰爭反而極少有這麽殘酷。
    直到拿破侖上台之後,這一段噩夢才暫時告一段落。他軟硬兼施,一邊壓製一邊招撫,總算恢複了本地的秩序,而另一方麵,經過了幾年的血腥廝殺之後,旺代的叛亂者們也早已經疲憊不堪凋零殆盡,一場噩夢就這樣潦草地結束了,除了田地荒蕪死者枕藉之外,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雖然拿破侖皇帝沒有明確和旺代簽訂和約,但是他和這裏的人們達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默契。
    旺代的人們不再叛亂,以武力對抗巴黎的中央政府,承認政府的權威和法律;而皇帝尊重他們的曆史,尊重他們的信仰,尊重他們多少個世紀以來的生活方式,這就是拿破侖的“約法三章”。
    打個比方來說,一輛馬車裝載了“大革命”的助推器而突然往前狂飆突進了一百步,但因為過於理想主義所以付出了意想不到的巨大代價;而拿破侖刹住了車,把它往後拖了幾十步,一方麵承認了它的成果,一方麵又使它能夠被多數人所忍受,然後他宣布這輛車是自家的私產——而這時候,已經被大革命折騰得筋疲力盡的人們,因為他刹住車的功績默認了這輛車被波拿巴家族占據的事實,他們隻想結束這一切紛擾。
    這就是大革命突然搖身一變成為帝國的真實敘事。
    而艾格隆,作為皇帝的繼承者,自然也要繼承他這一項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艾格隆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大廳的中央,麵對著自己麵前旺代貴族們,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先生們,我非常高興能夠和各位見麵。雖然普瓦圖將軍將你們召集過來,會讓你們感到不愉快,但這個隻是將軍為了確保我安全所采取的權宜之計而已。我可以用最誠摯的態度向你們保證,我、以及接下來的帝國政府將堅守當年皇帝陛下的意誌,絕不侵犯各位的財產和名譽,尊重你們在法律框架內的一切權利!我喜歡這片土地,這座城市,就像我之前所經過的所有地方一樣,在我眼裏,旺代絕對不應該被打入另冊,你們同樣是法國人,是我必須去保衛和效勞的人們,我衷心祝願在未來它能夠擁有長久的和平與繁榮,正如我今天所見到的那樣。”
    艾格隆刻意使用了謙遜平和的態度,以表示自己對旺代人絕無嫌忌,不過他所得到的反響卻相當平平,隻有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大多數人還是安安靜靜地低著頭,仿佛就像是不得不硬著頭皮開會的員工一樣,隻想著早點散會。
    見到此情此景,艾格隆也不以為忤,而是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我知道你們中的許多人恐怕不會喜歡我,但是這無關緊要,畢竟我們不是靠喜歡來維係彼此的關係的。我對各位的要求很簡單,遵守法律,尊敬合法政府的權威,不要參與到任何有損於祖國的陰謀當中,隻要你們不觸犯以上的禁忌,那麽你們可以按照你們喜歡的方式生活下去,和以前別無不同。以諸位的年紀,應該都是經曆過先皇的統治時期,你們當年和皇帝相安無事,如今也可以同樣如此;但我不得不把話挑明,如果有誰膽敢以身試法,挑戰政府的權威,那麽為了維護律法的權威,我不得不嚴懲不貸。請相信我,我比諸位中的任何一位都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在發表了軟硬兼施的講話之後,艾格隆走到了眾位客人麵前,然後親切地和他們一一握手。
    不管喜不喜歡羅馬王,在艾格隆伸出手的時候,為了自己和家人,沒有人膽敢表現出不敬,他們也紛紛熱情地和愛過了握手,同時在握手的時候自報家門,簡短地介紹一下自己的家族曆史。
    當艾格隆走到一個年近四十歲的中年人貴族麵前時,這位貴族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帽子,然後脫帽向艾格隆致敬,接著和艾格隆握住了手。
    “路易·德·勒斯居爾侯爵,很榮幸見到您,陛下。”
    “勒斯居爾侯爵?”聽到了這個姓氏之後,艾格隆微微來了一點興趣。“是那位叛亂領袖勒斯居爾侯爵的後人嗎?”
    “沒錯,陛下,那正是我的父親。”中年人輕輕點了點頭,原本僵硬的臉上浮現出了些許的緬懷和驕傲,“不過我並不認為這是叛亂,這隻是一場可憐的反抗而已,我父親並不是一個所謂的保王黨,革命爆發的時候他和很多人一樣接受了這一切,他更關心的是如何償還自己父輩欠下的債務,更加並不希望去和國人彼此廝殺……隻是後來的時勢卻不得不讓他走上了這條路,對於所發生的一切,他和我一樣感到遺憾。”
    “我也相當遺憾。”艾格隆點了點頭,“所以我們都應該努力避免這一切再發生,不是嗎?”
    “陛下,我不知道我應該如何回答您。平心而論,我絕對不願意去為了巴黎的事情流血,無論它給我們送來了什麽政府,我都能夠接受,反正我們已經見得多了——但如果我的家鄉再受到類似的摧殘,難道您認為我不應該去付出我的一切去保衛它嗎?”這位貴族愣了一下,然後又誠實地向艾格隆回答,“我的父親在1793年戰死,不過那時候我才僅僅一歲,並沒有和他相處的記憶。但是我一直都以他為驕傲,我繼承的不僅僅是他的爵位,還有他的精神。”
    這位鄉下的貴族真可謂心直口快,和巴黎的大人物們簡直是兩個極端,他直接就跟艾格隆挑明了他不想為了什麽國王去發動針對艾格隆的叛亂,寧可置身事外,隻要自己的家鄉不要再受到侵擾就行。
    而這就是艾格隆想要得到的保證。
    在曆史上,183年卡洛琳公主發動的叛亂確實沒有掀起多少浪花,客觀上也說明當地的貴族確實厭倦了再為鳶尾花的旗幟流血了。
    “我非常滿意您的回答。”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表現出了對這位中年人的鼓勵。
    “您有繼承人嗎?現在在哪兒?”接著他問。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這位侯爵有些驚詫,不過他還是很快如實做出了回答,“我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陛下。大兒子在家裏料理家業,小兒子剛剛從軍校畢業不久,任職少尉……”
    “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希望他能夠加入到近衛軍當中——我想這對他個人前途也大有幫助。”艾格隆接過了話。“我喜歡有才能的年輕人,如果他確實是個這樣的人,我會重用他的。”
    “陛下……”侯爵又驚又喜。
    他直覺地感受到艾格隆確實好像是在刻意地與他拉近距離。
    但這好像又是一種無法拒絕的“好意”。
    “如果他不介意的話,我當然不會攔阻,陛下。”於是片刻之後,他立刻做出了回應。
    “過去的災難都已經過去,如今已經是新的時代了,先生。”艾格隆又笑著說了下去,“我們應該放下過去的那些芥蒂,重新融合成一個國家,為此我們都要去為之努力。”
    說完之後,他又走到了其他人麵前繼續握手,談笑風生並且以此來拉近和眾人的距離。
    拿破侖皇帝一貫是喜歡親近舊貴族的,在上台之後不久,他就發布了敕令,宣布赦免大革命時期流亡國外的貴族,鼓勵他們返回法國。
    對於那些響應他號召返回國內的舊貴族,他會積極錄用,哪怕不肯為他效勞的,他也不會為難,還會發還一部分被沒收的財產。
    艾格隆沒有這種暴發戶“攀附血統”的執念,他從小就是在奧地利的宮廷當中長大的,什麽親王公爵沒見過?高高在上的大貴族,從小在他眼裏就是祛魅的,他親眼看到自己的外祖父是何等陰鷙善變,也親眼看到自己的兩個舅父是何等庸碌和病弱,他甚至還和王子妃有染,所謂“貴族”在他看來不過也就是一群頂著頭銜的凡人罷了。
    他親近他們,隻是因為這個階級能夠為他所用,他也需要他們的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