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人若守心自有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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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叩門聲沉穩有力之下暗含些許急促節奏。
    “進來吧。”昭星痕令下,兩扇門頁快速而又輕巧的打開,卻沒有發出一絲雜音。
    隻見周燁領著兩個兵士用擔架抬著一個士兵走到堂中。他原本整潔幹練的額發現已有些飄散,最滑稽的便是頭頂上還粘著一從略帶棕色的絨羽,右眼角上似是被什麽動物撓過,在三處細小的三角形傷口下方有三道微微隆起的紅色傷痕。
    “三公子,屬下等方才在林中發現了一個行跡可疑之人不停在木樓外探頭探腦,於是便把他抓了起來。”周燁指揮著兵士將擔架放到地上後回到。
    “問出來了嗎?是幹什麽的?”昭星痕的語氣難得的正經了起來。
    周燁稍稍偏過頭,餘光落在了身後的擔架上:“還沒有。這個人用口技哨聲控著一隻遊隼。那鳥傷了不少弟兄,我們抓到他之前他便指揮那隻遊隼飛入了叢林中,改用銀針暗器,又重傷了丁勝。屬下怕他又招呼那鳥飛回來,所以命人綁了他之後用布堵上了嘴巴。”
    聽他這麽一說,栗歆筠緩緩走到了那個擔架前,看那受傷的兵士雙手像抽筋一般不住的痙攣著,十指腫脹從指尖隱隱泛著血青色,而雙似乎掙命般一下下用力的蹬著。
    栗歆筠的視線停在了傷兵的肩頭,淺淺笑了笑:“你們應該是抓到了一個濟國有牒籍的醫士。”
    昭星痕點了點頭:“肯定是了。濟國舉國醫藥,雖醫士方士遍地,但隻有有宗派師從的才會有羽童在身邊。”
    “羽童?”瞬瑩印象中並沒有見過太多的醫士便開口到,“難道是周燁剛才說的遊隼?”
    “恩。醫術有十三科,大方脈、小方脈、婦人、瘡瘍、針灸、眼科、口齒、咽喉、接骨、傷寒、金鏃、按摩和祝由。濟國自青鷂師太之下設五大學院教授這些學科,雖都是綜合傳授,但各有自己拿手的科目。每個學院的學生出師之後,都會領到一隻各自學院的圖騰鳥卵。這些鳥很好馴服,終身與主人一起行醫,可以幫他們快速的傳遞醫藥、脈案方便疑難雜斟的會診通信,平時也可以幫他們采一些危險處人力難得的藥材,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護醫士。這種遊隼就是太醫院的副院判章萍華仁醫女所屬的杏源醫學院,他們擅長的是針灸、瘡瘍和祝由。”
    “所以上次先生領去畋國的醫士都是沒出師的嗎?”瞬瑩問到。
    栗歆筠點了點頭:“那些出師的醫士不讓他們上前線,臨行前托我好好照顧這些學生,而他們的師傅後來都葬身於天火。”
    聽到這樣的說法,霖箬隻覺得喉頭一梗,愧上心頭。
    栗歆筠一邊解釋一邊將手伸向那兵士肩甲處輕輕一摸,傷病的身體就有如卸完力的機關一般癱軟了下來。栗歆筠走到眾人麵前,左手輕輕從右手的掌心處拈起了一個東西,直到他湊到很近的地方才其餘人才看清楚那是一根細如牛毛,質如素銀的一根針,約莫有兩寸長,在屋內的重名鳥光下泛出些寒色。
    “原來真是中了銀針,”周燁撓了撓頭顯得有些詫異,“屬下剛才也想或許是被銀針暗器封了穴道,可是怎麽也沒找到啊?”
    “底子還是不錯的,”栗歆筠笑著說,“能將針絲毫不差的穿過肩甲上兩塊甲鱗的連縫處還能準確的落到肩井穴上,頃刻間讓他血脈封閉,全身痙攣,可見平時還是下了苦功的。放了吧。”
    “可先生不怕他是探子一類的嗎?”霖箬不是很理解栗歆筠的決定,這個節骨眼上萬一又是神都派來的呢?
    “不用擔心,這個孩子下手很有分寸,根本沒想過傷人。”木人對濟人是有授業之情的,所以時常也已長輩的身份來稱呼濟國的後生醫士。說完栗歆筠指著周燁後腦勺處的一個位置,指尖稍微用力壓了壓,周燁隻覺眼前一黑有些暈眩。
    他用手扶著周燁,等他緩過來才又向解釋到:“這些兵士都沒有帶頭盔,以他的這種認穴功夫,要用針擊我剛才所點之風池穴來的比刺肩井穴簡單有效的多。但他沒有選擇風池穴,因為行醫的人知道,這個穴位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況且如果他力道再大幾分,將這兩寸銀針完全紮入穴道,即便是你們後來找到醫士取出針,這個兵士不安養百來天,手也拿不動重物。”
    聽到此處霖箬點了點,此人能在追捕中還下手這麽有分寸,似乎是沒有什麽壞心,也不像神都探子的手段:“想知道真的知道,不如直接把人帶上來問問吧。”
    昭星痕沉吟了少許時候,覺得既然他不是探子,那麽帶過來見見問個清楚,不要冤枉好人也並無不可,便對周燁說:“帶上來吧。”
    然後昭星痕命人拿了二十隻重明鳥籠子置在堂中,帶著霖箬他們坐到了桌子旁。
    不一會兒周燁就領著兩名兵士像抬豬一般將一個五花大綁的人用一根圓木棒穿著抬了進來。隻見那個醫士穿著乳黃色的棉布素衣,手上腳上都是繩結,嘴巴被幾層布條捂了個嚴嚴實實,嘴裏咿咿呀呀的發出聲聲響,身體不斷扭動掙紮著。他們將他扛到堂前,配著燈火,那場麵有些滑稽,瞬瑩不由得噴出一聲笑起來。栗歆筠聳了聳眉毛,有些責怪但也覺得十分搞笑。
    “你們這烤乳豬呢?還放下來!”昭星痕問到。
    “嗚嗚啊嗚嗚……”周燁他們把那木樁子一立,那人順著圓木滑到地上,全身蜷成大蝦一般,不停得舉手想去遮擋眼前二十個鳥籠中發出的令人致盲的光線,口中不停的發出聲響。
    “嘴巴,嘴巴快解開了。像什麽樣子。”昭星痕不耐煩的揮著手對周燁說到。
    那小醫士這才喘了口氣粗氣罵開了:“你們這些沒良心絕子絕孫的。吸著別人的血,住著大宅子,總有一天全家躺在棺材裏沒人抬!”
    一群人麵麵相覷,沒想到這一來就被人咒了個全家死無葬身之地。昭星痕便皺著眉毛開了口:“喲,哪裏來的眼饞心熱的窮瘋子,我告訴你這裏的一分一毫都是小爺祖上正……賺來的,輪得到你在這裏指指點點?”昭星痕說著似乎吞了些詞語回去。
    “哼,”那聲音有些輕蔑,“自己也覺得昧著良心不好意思把正正當當四個字說出來了吧?我告訴你,大小漁村幾百口百姓和我們師姐弟可眼巴巴的盼著你們全都染上怪疫。”
    眾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全家又被咒得生了一病。
    昭星痕這次是真有些生氣,伸出食指指著那個醫士道:“先別管能問到什麽,先掌這個刁民的嘴再說!這堂上的人哪個是你罵得的?”
    “嗬嗬,不僅我罵得,這千裏鑒湖的百姓人人都罵得。就憑你們囤積居奇扣下的救命藥賺幾個要命錢,就覺得自己是貴人了?想打我,想的美!噓——”說完隻聽他口中一聲清哨,眾人隻聽玄關外的兵士們突然嘈雜起來,一團黑影以極快的速度從玄關外順著沒關上的大門飛入了堂中,撲向了昭星痕的位置,驚了眾人一下。
    然後那黑影撞到了桌前的一個花瓶,隨著一聲悶響,空中頓時絨羽四散,那黑影落到桌麵上——一隻遊隼就這麽兩爪朝天,翅膀攤開,半截舌頭搭在喙邊兒地撞暈了。
    “哈哈哈哈……”霖憶看著那鳥這麽呆傻,一個沒管住,笑聲順時充滿了整個房間,逗得其他人也笑了起來。
    “我說……”昭星痕一邊笑一邊說到,“周燁啊,剛才弄的你們叫苦的就這?”
    那醫士又羞又急又氣,埋怨著:“這隻傻鳥,到底像誰啊!真是的……”
    栗歆筠深吸了幾口氣才止住了笑,從桌上幫那遊隼收了翅膀,然後輕輕的握在手中,走向堂前的位置,霖箬捂著肚子也沒忘伸了伸手想攔住他,可栗歆筠擺了擺手示意不用:“不用,不妨什麽了。因為濟國醫士養的鳥,性子都是隨主的。神都不會這麽用人。”
    他緩緩繞過那些重明鳥燈籠,才從近處看清了那小醫士的臉。一雙李子般大的眼睛此刻激動淚光閃爍,眼神清澈純粹;兩條眉尾有些散開的淡煙眉正粗隆在眉心處,薄嘴唇倔強地翹著幾乎可以掛一把油壺,嘴巴邊被勒出了沾著口水的印子,但在他急惱得如紅山果一樣的雙頰對比下,就顯得不是那麽觸目驚心了。尚未完全長開的五官配上一副惱羞成憨的表情,顯得越發的稚嫩——確實隻是個在不大的年紀就出了師的小醫士。
    “來,”栗歆筠把那隻暈鳥遞到了他的手邊,用溫柔的聲線問到,“鳥我還給你了,但是你回答我,你剛才為什麽要咒我們?”
    那小醫士沒好氣的把頭一抬,可映入他眼簾的是栗歆筠那雙標誌性的青瞳。表情陡然變成了一種驚詫:“陽宗老師……這麽說……你們不是賈國和衛國那些勾連起來的藥霸?”
    “當然不是,不過你怎麽認得我?”栗歆筠耐心的問著。
    “去年我出師的授牒禮上,先生講話了。我記得,我可是很仰慕先生的。”那小醫士說著,音量稍微小了些,說的有些猶猶豫豫,“可先生…怎麽會和這些喪盡天良的藥霸在一起?”
    栗歆筠看了看桌子旁圍坐的人影,恍然大悟,笑道:“三公子,我看這位小醫士是誤會,還請您命人撤走這些鳥燈給他鬆綁吧。”
    “照做。”昭星痕對堂下的仆役道。
    那小醫士鬆了綁,站起來眯了好久的眼睛,才又睜開真切的看清楚每個人的樣子,栗歆筠一邊檢查著他身上的捆綁出有沒有淤血一邊緩緩說著:“你看,他們都是好心的貴人,並沒有一個藥霸,我們隻是一同前往濟國。這個木樓就是這位公子的家業,衛王不許百姓隨便闖入的,倒是你怎麽入夜了還在林子探頭探腦的?”
    小醫士仔仔細細看了遍,裏麵也的確沒有刻到自己心裏去的那幾副神憎鬼厭的樣子,正要開口回話,肚子便咕咕得響了兩聲。
    那小醫士不好意思的環視一下眾人,隻看霖箬笑著對他招了招手,不知怎的他打心眼有點喜歡這個小孩,或許是一種幹淨,也或許是因他帶來了這一路難得的輕鬆時刻,便輕聲道:“你過來坐著說。”
    那小醫士看了眼栗歆筠仿佛在征求同意。栗歆筠也就點了點頭。
    昭星痕衝著周燁勾了勾手指,小聲道:“你讓阿管給弄點吃的來,大家都餓了。”
    見他緩緩坐下,霖箬便問到:“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在林子裏?”
    那小醫士想了想便回到:“回貴人,小的姓熒,名守心。是首醫女派我出來取還盞草的。”
    “還盞草?”栗歆筠說著,一臉疑惑。
    “那是什麽?”霖箬問到。
    “很常見的一種草藥,什麽馬路邊,田埂上,都能看到,是用來驅風散熱的。世子小時候發熱肯定用過,隻是不認得罷了,”栗歆筠答完便又轉頭對著守心問到,“我問你鑒湖旁到處都有的藥,你怎麽會連夜出來取呢,還要專門到衛國這邊拿?從頭說起。”
    “老師應該還沒有聽說吧。去年令了牒籍後,我就被分派和符德首醫女一起負責鑒南六島的醫療工作。藥站是在大小漁村所在的龍埋頭島。開始還好好的,就從去年冬天開始,小漁村就開始出現怪病,開始時候沒有症狀轉而過後人就全身發熱,開會不能下地,慢慢的會開始瘡瘍,發熱,進而全身潰爛,失去行動能力。後來我們和一起研究也請教了學院和藥都,慢慢發現還盞草有用。雖然不能治愈,但如果用在發熱期可以很好的延緩病情。”
    “但用過本地還盞草的人,發熱的進程會更快,首醫女觀察了很久後推定可能是水質出了問題,上報了藥都,後來周圍的人才開始不取用湖水和井水,開始向上遊和周邊調水。疫情才得到了局部的控製。”
    “她為何這麽判斷?事情如果是從去年就開始了,臨墨應該會收到報告的。”霖箬問著。
    “栗先生,如果是傳染病,那麽應該大家患病的幾率是同等的吧?”守心並沒有直接回答霖箬的問題,而是轉頭問了栗歆筠,見他點頭,他便接著到,“可根據我們的觀察不是這樣。這個病總是沿著鑒湖的水向內陸開始傳播。離水近或者從事漁業或者需要大量用水人家,總是先得病。而且很奇怪,總是壯勞力先發病,老人次之,兒童最後而且一般要隔個三五個月。後來我們便四處調查,發現總是這個規律,衛國這邊病情點很少我們想大概的原因是因為這邊以藥霸官吏的私宅居多,就算是村落的水也多是阮女河的水,所以病是零散分布的,病例不多,也就按照病死處理掉了。後來首醫女上報後,大家都停止了使用周圍的水和農獲衛國這邊的疫情就得到根本的控製。”
    “還真諷刺。”瞬瑩低聲說了句,霖憶有些不解的看著她:“你在說什麽諷刺?”
    “這被衛國人處死的阮女卻保護了衛國的人。”瞬瑩低聲解釋著。
    “那她的判斷基本合理了,又為什麽是推定呢?”栗歆筠眉頭一皺隻顧著追問。
    “是發病機理。我和首醫女是去年來到這裏。同樣用了一年的水,但我和她都沒有出現症狀。所以她隻是推定。”守心說到。
    “你還是沒說為什麽這種常見的藥你要過來拿。”昭三打斷了栗歆筠還要進行的問話,他感覺守心沒有說到點子上。
    “本地的還盞草是不能用了,但偏偏這種草藥用量很大。我們隻能使用從漕溉調來的草藥和衛國碼頭這邊運過去的藥,可這些藥霸坐地起價,原本一個銀葉子可以買兩車的草藥硬生生被他們哄抬到三個金槐子一車,而且還要限量。漕溉過來的根本不夠。這次是首醫女聯係到一個賈國的販子手上有一車貨可以免費送給我們,我就過湖了接貨。但那些藥霸收到消息就包下沿岸的所有船隻,到處抓我。我是看到這邊有船,想來碰碰運氣,結果近了看見這麽豪華的木樓,覺得可能是那些藥霸的宅子,就隻能遠遠的看著,沒敢來敲門。要是被他們抓到,這車藥就沒了。”
    “這還得了!”霖箬不禁怒從中,栗歆筠不禁捏起了拳頭。
    “娘的!這幫吸血鬼真是比我還認錢不認人。你聽我說,你明天一早,可以帶著貨跟我們一起去島上,我倒要看看這幫雜碎誰敢查我的船!”昭星痕一番話說的是氣憤至極。
    “沒想到最後是賈國人救了命,本芳主可對你們大有改觀啊!”瞬瑩說著正眼看了看昭星痕。
    守心一聽這話,頓時眼淚奪眶而出,激動的就要起身,似乎要跪下去,卻被昭星痕攔住了:“芳主,大商講的更是一個義字。才不會跟這些沒見過錢的一樣齷齪。藥現在在哪裏?”
    守心小心翼翼的從腰帶的夾層裏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造戶符,平展放到桌子上:“這張符是首醫女的嫁妝買的……我路上就生怕把它弄壞了。”
    眾人聽到這裏心裏總覺得抵不住的難受。
    “你好好收起來,”霖憶也是用極為溫柔的聲音說到,“趕明兒,我送你幾張新的符。”
    這時阿管傳上二三十道佳肴鮮果,乳鴿烤羊一應俱全,守心呆呆的看著那些菜肴,輕輕的咽了咽口水。
    昭三轉過頭問到:“小醫家,幾天沒吃過東西了?”
    “東躲西藏的,兩天了。”守心低頭盯著腳尖,有些慚愧的說了句。
    “沒關係,呆會你放開了吃,晚上好好睡,明天一破曉我們就上路。”
    “誒!”守心爽利的答了一聲,滿眼睛都是眼淚,可嘴笑得怎麽也合不上。
    “阿管把那些院子裏出產的和附近采辦的都撤下去,連夜去準備三十個水箱到阮女河上遊一些的地方灌滿;再到鑒鄰去買些蔬菜肉類回來備著。”昭星痕一邊招呼守心坐下,一邊細心的吩咐著。
    守心望著一隻羊腿,瞬瑩看出他不好意思拿,於是便夾到了他碗中,他笑了笑連聲道謝,一口一口吃得嘴角冒油,眼淚卻止不住的掉了下來。霖箬看著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不住的覺得可愛可憐,側過頭隻見栗歆筠站在天玻窗戶旁,眼神冰涼地看著那夜幕下表麵平靜,卻不時打來些潛浪暗湧的鑒湖。
    他似乎覺察到了霖箬盯著自己,低聲說了句:“我記得龍埋頭島應該在東北方。”
    這個陽宗醫仙的心,早就飛到了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