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四十章 殺牛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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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聽得韓絳言下之意,似有歸隱的想法。他當即放下酒盅道:“丞相,以後還是要靠你來主持大局。”
    韓絳擺了擺手歎道:“度之,老夫如今雖官居相位,但你說老夫能登此位,有幾分歸於人謀乎?又有幾分歸於時運乎?”
    章越心底笑了,韓絳能居此位,當然最大的提前是有個好爹前宰相韓億,外加七個進士出身的好兄弟,其中還有韓維,韓縝等出類拔萃之才,另外朝堂自上而下多少人都是他韓家昔日的門生故吏。
    韓絳道:“要能成事者,我說說兩位宰相,一位是李斯,看到了倉鼠與廁鼠之別,人之賢與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也。”
    章越聽了韓絳之言,心底佩服對方看得是極通透。
    廁所裏的老鼠瘦不拉幾的,看見人驚慌失措而逃,而倉庫裏的老鼠肚皮渾圓,看見人也不怕招搖過市。
    李斯悟出這個道理,人的智力和道德其實都差不多,成就如何?主要看你身處的平台是什麽。
    好比是帝王氣,這要麽是與生俱來的,要麽是到了那個位子後久而久之有的,沒必要去學。
    除非是‘我,秦始皇,打錢’那等。
    章越舉杯與韓絳對飲一盞,韓絳又道:“還有一位宰相便是本朝呂文穆呂蒙正),他在寒窯賦寫到,餘曰:非貴也,乃時也,運也,命也。”
    章越從韓絳的話裏悟出第二個意思,除了人的成功除了平台,也要講時運二字。
    韓絳歎道:“吾能有今日之位,方知李斯和呂文穆所言不虛,豈敢說自己有什麽過人之處!”
    章越暗歎,自己何嚐沒有暗中鄙視過韓絳,但想想人家這心態,自己是萬萬不如。
    人嘛難免將成功的一切都歸於主觀因素。
    韓絳果真有功成身退的意思,而免役法對章越而言隻是小目標而已。
    章越道:“丞相所言即是,我能有今日也全賴丞相和嶽丈的提攜。這不禁令我想起劉邦,人說漢初多才傑,但說到底不過是沛縣一地的人才罷了。”
    當然還有後世的朱元璋,明朝開國也不過是鳳陽的老部下而已。
    “無論是打天下,還是治天下,一個縣的人才足矣!並非人才無用,而是天下大多的人才,不得其用罷了。”
    韓絳點點頭道:“度之所言極是。”
    二人邊說邊吃酒,韓絳臨軒眺望,汴京風景一覽眼底。
    身居高樓,大風刮得舉樽而飲的韓絳胡子袖子飄飛,仿佛神仙中人一般。
    韓絳眯著眼睛道:“度之,從熙寧二年拜相至今我心心念念的所思,不過免役法一事而已,如今官家允了,我倒有幾分不真切之感,你看是否還會有反複?”
    章越起身,站在韓絳身旁。樊樓樓頂上的大風亦吹得他眼睛有幾分睜不開。
    看著汴京群樓匍匐身下,章越不知韓絳這麽說是不是以退為進。
    他仍道:“韓公,陛下是有為之君,雖有操弄手段平衡朝局,但也是應有之事,他心底最要緊的還是治國安民。”
    “他是不會將私心至於國事之上的。”
    韓絳聽章越這麽說點點頭。
    他是厚道之人,不願意皇權和相權衝突,要是他早有野心,當初不會甘願居王安石之下。
    章越仍道:“今年陝西,兩浙從募役法改為免役法,明年才全國各路全麵推行免役法,一旦明年我找不到這六百萬貫錢,陛下怕是會收回成命。”
    韓絳點頭道:“我想也是如此,否則今日陛下不會如此答允。那你要從何處找這六百萬貫呢?”
    章越道:“我有些手段,但也不過為朝廷籌個一兩百萬之數罷了。”
    章越找黃履合計過,從汴京至洛陽,再從洛陽至長安的郵傳,今年內是可以快速上馬了。這三個城市是大宋最繁華,肯定是可以獲利的。而明年鋪開至陝西路也會是一條財源。
    至於其他地方為啥不鋪開?
    好比你往不包郵區去包郵,那是要虧本的。辦事一定要水到渠成,而不是腦門子一熱。
    韓絳也是焦頭爛額,章越說了明年要是找不到為朝廷增加六百萬貫的法子,官家就會暫停免役法在全國的推行。
    韓絳道:“我也替你想些法子,既不增民之苦,卻也能增國入。”
    韓絳說了也很矛盾,那等【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辦法,又怎麽是隨隨便便找得到的。
    章越頓了頓道:“不過六百萬貫事要等到明年,不是眼下要緊的。”
    韓絳不由道:“還有什麽比六百萬貫更要緊的?”
    換了旁人還不得著急如何為朝廷開一條財源的事?但章越卻說不急。
    章越道:“我下麵要辦的便是孟子陪祀文廟之事。”
    “哦?”
    韓絳聽章越之言,不由詫異。
    陪祀文廟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章越對韓絳道:“丞相可記得,當年太祖皇帝將白起,吳起移除武廟十哲,還有孫臏、廉頗、韓信等一共二十三人,改加入灌嬰、周訪,秦瓊等二十三人之故?”
    韓絳當然記得此事。
    武廟本叫太公廟,是唐玄宗祭祀薑子牙的,以張良為陪享,唐太宗建武廟的用意,就是向天下表達,尋薑子牙,張良之臣的意思。
    從另一個意義講薑子牙與張良有師承關係。
    之後唐肅宗封薑子牙為武成王,從此武廟與文廟並立,之後武廟六十四將,祭祀六十四人。
    但趙匡胤登基後,拜祭武廟時看到白起畫像時,以杖指白起道,白起殺降,不仁。
    還有陶侃也被去掉,理由是他是寒門出身,而且還是少數民族溪族)。
    不僅白起,陶侃被去掉,趙匡胤又換了二十一人,另選二十三人補上。
    趙匡胤挑選這二十三人的標準【功業始終無暇者】。
    說白了,趙匡胤通過此舉來告誡天下,也是他下麵的武將,這與【杯酒釋兵權】合並一讀就明白太祖皇帝的用意。
    祭祀主要是給活著的人看的。
    章越對韓絳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一個是務虛,一個是務實。”
    “變更役法是實,而陪祀乃虛,孟子之義在於【利民】,孔子之下繼道統者當為孟子,而不是他人。”
    就如同張良繼承了薑子牙的衣缽,所以張良陪祀薑子牙。
    而孔子以後,如今陪祀的分別是顏回和曾子,顏回是孔子弟子,卻沒有著作傳世。
    而曾子則是《太學》和《孝經》的作者,唐朝推崇《孝經》,李隆基還親自為孝經作注,所以曾子也成為第二個陪祀。
    此時孟子和子思還沒陪祀。
    對章越而言,孟子陪祀後,就升格《孟子》為亞經,而孟子為《亞經》後,便可列入科舉範疇,將熙寧之【利國】更至元豐之【利民】。
    章越不可能一蹴而就,陪祀到亞經,亞經到國策,顯然一個比一個難。
    章越還是‘積小勝為大勝’,先從簡單之事,小事辦起。從免役法到孟子陪祀,這都是一環扣著一環的。
    王安石變法是開先河的,他以大氣力破了兼並,懲治了豪富之家,可是變法那麽大的成果,國家積攢了那麽多錢財,最後變法好處都沒有落在老百姓身上。
    從熙寧後,老百姓一路越過越苦,越過越苦,這是立誌變法的範仲淹,王安石所要看到的嗎?
    不能‘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是章越所痛心疾首的。
    章越忍不住連續痛飲三杯,帶著酒意走到窗台,一手持酒壺,一手持屋中飾劍,臨軒一指道:“昔桓公入洛,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便你我今日一般。”
    韓絳聽章越突舉恒溫入洛之例。桓溫當年率軍攻入洛陽,從樓船上眺望中原,卻見滿目瘡痍,而眼下汴京卻是繁花似錦,哪裏可比。
    章越滿是醉意地積蓄道:“桓公如我這般臨軒慨然道‘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王衍)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袁虎等人對道‘運自有廢興。豈必諸人之過?’”
    “然而桓公懍然作色,顧謂四坐道‘諸君頗聞劉景升否?他有大牛重千斤,啖芻豆十倍於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
    “魏武入荊州,烹以饗士卒,於時莫不稱快。”
    “左右聞此無不大驚。”
    說到這裏章越暢然大笑,手中長劍往長一指,韓絳幾時見得章越如此。
    桓溫感慨中原被五胡亂華糟蹋,而袁虎卻道這都是命也,運也,不能怪王衍他們。但桓溫卻怒道,你們知道劉表嗎?他家裏有一頭牛吃得比十頭牛還多,但馱東西還不如一頭母牛馱得多。
    曹操入了荊州後殺了這頭牛給士卒們吃,當時的人聽了沒有不叫好的。
    章越酒意之下,有幾分站立不穩言道:“今日王安石殺牛,你我烹以饗天下,何不快哉?不可學王夷甫,為後人笑爾。”
    韓絳點了點頭道:“治天下者,當以民為本!此方為宰相。”
    何謂【宰】也?
    在春秋時,就是大夫家裏,每頓飯拿刀子分肉的人,誰吃的肉多,誰吃的肉少,就是宰幹的活。
    無論是章越改役法,還是孟子正義,一切都是為了【民本】。
    所以變法的目的,就是好處要落到老百姓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