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十一章 君臣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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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陽光照入殿中,照在官家的臉上,似有著那麽些難堪內疚的意思。
章越今日實令天子的顏麵蕩然無存了。
石得一見章越出言至此,已是不給天子留顏麵。
章越如此與官家頂牛心道,自王安石,韓絳之後,如今朝堂上敢這般與官家說話的,也唯有章越了。
此刻作為官家忠犬的石得一站出來道:
官家反而道:
官家道:
石得一聞言沉默,自己是天子心腹之臣,對外官談話向來不避他,為何今日要他離開?有什麽話是他也不能聽聞的。
石得一一臉沮喪離開,頓時便殿內隻餘下章越與官家二人。
官家閉目片刻後睜開眼睛,刹那間一等從未有過的眼神出現在官家臉上。
章越猛地一醒,他似看到當年那個十四歲的少年,第一次登門求拜自己學習書法的一幕。
那個有些怯生生,靜如處子少年,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樣子,雙目清澈見底。
隨即畫麵一轉,到了剛登基時與自己道,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二十歲青年男子。
當時的他恭敬謙讓,對於驟然掌控這個龐大帝國,處處顯露一等手足無措之感。
在群臣的議論中,他保持著勉強鎮定,麵對大臣們禦前爭論,他緊咬下唇一言不發。
帝師王陶完全沒將他放在眼底,仿佛視為提線木偶;在韓琦,歐陽修等宰臣也是處處敬畏,不敢說一句話;王安石講經筵對他的態度猶如嚴厲的師長教授學生。
在那天大雪天裏,被王陶彈劾下,韓琦罷相離去時,官家哭著拉著他的手道,即便是周成王也有疑周公之時。
然後王陶又被彈劾出外……
隨即畫麵又轉至熙寧七年,自己平熙河回朝時,早已褪去稚氣的天子那意氣飛揚的樣子。
然而前幾日他正因鄭俠上疏,哀生民之苦當殿嚎啕大哭,最後至王安石罷相。
然後畫麵再轉到熙寧九年,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後,官家臉上時而露出的陰鷙之色。
這些年立新法、逐舊臣、奪台諫、實國庫、安密信、開疆擴土,哪怕朝堂上新黨舊黨吵得極凶,但官家始終穩坐釣魚台,不動聲色地權操天下。
以虛君實相的名義,讓王安石,呂惠卿,自己等人賣力,將權力收至中書,再打壓中書的權力,收至手中。
終於他漸漸從幕後走到了台前。
其中有他自覺,也有不自覺的……地方,到底如何唯有天子自己知道了。
那一縷陽光從窗戶外慢慢地爬升,正照在官家的側臉上,這一刻他半麵處於陰中,半麵處於陽中。
陽的那麵他乃是不治宮室,不事遊幸,勵精圖治,將大有為的帝王,陰的那麵……則是什麽……
人的陰暗麵不可細察,但偏偏權力又會將此無限放大。
官家笑了笑道:
章越感到官家話語裏那深深的悲哀,心道官家話裏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但皇帝真不是個好差事。
這不是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卷大蔥,這是真的。
說到這裏,官家拿起了桌案上的問道:
章越心知這話自己從未和官家說過,但官家不知從何處聽來,此舉言明官家在朝中已是遍布耳目。
章越道:
官家失笑道:
另一個時空曆史上,元豐七年,正是官家為孟子確立的陪祀之事,成為繼顏回,曾子後第三位陪祀之人。
但那時候的官家是經過五路伐夏和永樂城之戰後才決定的。
章越起身道:
官家頓了頓道:
章越聽官家如此言語,先是生出荒謬絕倫之感,然後心道果真天子才是天下最大的新黨頭子。
之後改役法,也是天子不得已而為之,地方民變太多,議論滔滔,故而用他和韓絳來寬一寬。這是官家的權宜之計。
天下哪有不明白的人,其實官家心底什麽都明白,什麽都清楚。而且官家麵上看起來脾氣好,能禮賢下士,虛心好學,但內心卻不輕易饒人。
章越心底冷笑,麵上則道:
官家則道:
章越心道,這免役法、孟子陪祀便是官家給自己的名聲?
正常的皇帝都是‘君子"和‘小人"並用。
當然不是說呂惠卿蔡確真正意義上的小人。
他們不說才幹,連道德標準對比普通人都是極高,有次呂惠卿問弟子曾旼,你覺得蘇軾是什麽人?
曾旼說是聰明人。
呂惠卿聽了不屑問,什麽聰明人?有堯舜聰明嗎?有大禹聰明嗎?
曾旼說雖不如他們也是聰明人。
呂惠卿說蘇軾所學如何?
曾旼說學孟子。
呂惠卿怒道:
曾旼說,蘇
軾說民為貴,社稷次之。
呂惠卿聽說後如飲啞藥,半天不語。
蔡確,呂惠卿雖說阿附太過,但若天子滅了西夏,那麽以二人之才望留在史書上留下的名聲,必然是名臣良相,作為中興之臣配享太廟不在話下。
至於真正的‘小人"‘女幹人",別說官家看不上,也早早被官場機製,科舉考試早就篩選下去。
宋史的‘女幹臣",大多是帝黨。
章越道:
官家歎道:
官家說到這裏神色激昂莫名。
章越聽到這裏還有什麽話,官家一副朕明知道你是對,但朕就是要這麽辦,自己還有什麽話說。
官家說完後雙目盯著沉吟不語章越,且看他如何回複。
章越唯有道:
官家聞言沒有半點表情,而是沉默,章越又道了一句:
官家深吸一口氣,又沉默了片刻,章越道:
官家終於忍不住了,起身道:
章越回頭看了官家一眼然後道:
官家聞言內心狂喜,他身邊著實需章越這般有遠見卓識的大臣在旁襄助。
官家道:
章越看向官家,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