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十八章 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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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騎馬從宮裏回府時,發現府門前的道路正在重修。
    原先道路上坑坑窪窪之處被填平,再用新土夯實一遍。不過隔了兩日,章府門前裏許的道路,被重新夯築了一遍。
    開封府的能工巧匠在確保通行之下,還重修了路基,換上了條石,將道路拓寬了些許。
    那夯築之景,那砰砰大木錘擊之聲,又是嘈雜,又是熱鬧。也合乎官場升遷,除舊迎新的習俗。
    人還是那個人,胯下的座馬還是那匹馬,卻是人換衣裳馬換新鞍。
    令人難以置信的,這最少十天半個月的工程,不過兩日便完成了大半,令人感歎開封府辦事的高效率。章越看著新建好的路麵,那堅硬牢固的新夯之土,仿佛也是宰相權威和意誌體現的一部分。
    章越在府門前下馬,看到府門和外牆都重新刷了一遍。
    章越回府裏先見了等候百餘名賀客。
    脫身後,章越回到府裏見了章亙。
    章亙已接到調令,要往六路行樞密院赴任。故在十七娘和侍女的幫忙下正在收拾行裝。
    外頭賀客再多,身份再貴重,對章越而言都不如這屋裏數人要緊。
    章亙自幼不愛與自己親近,他覺得自己這作父母事事太求於‘中用’之道,以至於迂闊,不和他大開大合,先破後立的心意。
    父子二人往往話說不到幾句,都沒了下文。
    這一次去西北,也算是遂了章亙的心意。
    章越不說話,都是十七娘在交代吩咐。
    章越忙令後廚燒製章亙平日愛吃的小菜,卻得知十七娘早已吩咐了。
    章越有點慚愧,章亙道:“爹爹,我聽堂兄出征時曾言,我陝西一路人口戶數是西夏的四倍,又有天下財力的供給,為何卻不能滅夏呢?”
    章越笑了笑道:“兩國交兵,不僅僅是兵馬的比拚,也有國力比拚。”
    “以黨項為例,他們每一名正兵就要兩名輔兵,而我們宋軍呢?幾百裏的遠征,數萬的兵馬,要多少民役,又要征發多少驢,騾,駱駝。”
    “出兵一趟,不說兵馬和民役傷亡多少,牲口累死病死一半,也是最少的打算。”
    章亙道:“所以占據蘭州,順流而下是嗎?”
    章越道:“是的,不過黃河畢竟不如長江,運力有限。河湟又是新地,最少要經營數年。”
    “爹爹為帥,隻有一個心得,那就是‘結硬寨,打呆戰’,不求如何勝敵,先求立於不敗之地。”
    看著章亙的神色,章越道:“我說一萬遍,你也聽不進。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須躬行。”
    “辦事一定切記,要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
    “切不可大處著手,小處著眼,這般高不成低不就。”
    章越這幾句話都是自己人生體驗。縱使知道章亙聽不進,但還是要將體會告訴他。現在用不著,以後會用得著。
    章亙心道,章越的話都是道理,卻沒有用在實處的,當即道:“爹爹,你方才所言的蘭會熙河製置司,既管錢餉,平日又是兵為將有,如此兵馬行樞密院如何節製?以後豈為藩鎮?”
    這話換了旁人說章越肯定是要生氣,熙河路是自己一手創立的,自己心底沒數嗎?
    對於章亙,章越耐心道:“此事韓縝為之,你關心什麽。”
    章亙道:“若韓公來問我如何?”
    章越道:“節製不住就不必節製,我親自與李憲說。”
    “熙河路蕃兵多,漢兵少,又如何讓蕃兵服氣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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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兵精銳不可輕動,平日多驅役蕃兵迎敵,再輔以厚賞重罰。李憲此人好專權柄,你切不可繞過他過問熙河軍務。”
    “各路兵馬都有吃空餉如何辦?”
    “禁不住,讓吃空餉最重幾路人馬去迎敵,敗了再處置。”
    章越聽章亙這幾個問題都問在點子上,還是頗有見識。
    章越一一作答了。
    這時候十七娘讓侍女端來飯菜。
    章越讓章丞叫章實一家來吃飯。章實於氏呂氏小孫女一起到了。
    眾人聚在一處閑坐,燈火可親。
    章實一麵給章亙夾菜,一麵問了一句:“為何大郎這麽久了,也沒來家信。”
    聞言於氏也是同問。呂氏則忙低頭掩飾自己的神情。
    章越看了呂氏一眼,岔開話題道:“我倒是收到二十餘日前阿溪來信,甚好,宋夏大戰他身為一路主帥,要操勞甚多。”
    章越確實收到了章直來信,這是在他殺王中正之前。
    章越終於明白,為何章直信中透著一股決絕的味道。
    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
    他在信中還托付自己身後之事,父母,呂氏都有所安排,同時跟隨他的熙河路將士。事事都有交代。
    同時章直還告訴自己一個秘密,他節鎮熙河時,相中了一個女子,瞞著家裏人納為了外室,如今安置在秦州。
    這女子是朝廷一員武將之女,因犯事流放至熙河。章直見了她,不知為何生了憐惜之意。
    外室已為他誕下一子,出征之前肚裏又懷了一個。
    章越看了信直呼三聲好家夥,這小子辦了自己想辦而不敢辦的事。
    當初你求學時,見到你看皇叔,便知你這小子有前途,果真有章家子弟之風。
    章直告訴自己,他若有不測,便將外室的身份告訴父母呂氏,將她們母子接回汴京,姓名寫入族譜。
    信的最末,章直說,此事他本要親自與呂氏和父母交代,但如今隻能拜托給自己。自古以來,忠孝難兩全。為國盡忠,便不能為家裏盡孝。
    他何嚐不願奉養父母百年而後再死,但為了國事,卻不敢言之。
    章越看了信後,是呆坐了許久,不知回些什麽。最後枯坐了一夜。
    他常對章直說讀書人要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但落到實處並不是那麽容易的。
    所以章越枯坐了一晚,到了快天明時回信章直,此事你與我說沒用,你要稟過章實夫婦後再說。
    再這裏章越耍了個滑頭。
    今日麵對章實於氏,他說了好一番謊話穩住這二人。
    宴席散了後,他看見呂氏在悄悄掉淚,十七娘則上前安慰。
    章越走到章亙的一旁,想再說些什麽,章亙本是躊躇滿誌要出京的。章越見章亙性高負氣,眼裏沒有旁人,到了官場曆練一番肯定是要吃虧。
    吃虧不要緊,但要有長進。
    章越語重心長地章亙道:“天下之力最貴莫過於一個求,一個學。世上賢愚之人一開始並沒什麽不同,但因這二者方有了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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