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收徒
字數:7283 加入書籤
夕詔很是客氣,與自己被迫收來的娃娃的第一次會麵並沒設在紅樓。秦蒼在馬車裏顛了一路,鬱鬱寡歡得被送到了齊昌東郊。
前一天陸歇平靜地說完,秦蒼就覺得完了,因為她意識到陸歇已經做了決定且毫無周轉的餘地。即使陸歇反複告訴自己,這樣是最安全的決定,可是秦蒼認為一切不可知才讓人感到不安,而人又是最大的變數,一切又要重新開始了。後來,陸歇的解釋秦蒼大半都沒有聽進去,隻知道第二天陸歇會陪自己去“拜師”。除夕一過,自己就將正式被轉手。
陸歇看秦蒼一路上都不說話,想起昨天小孩吧嗒吧嗒掉眼淚看著自己,最終也沒有大吵大鬧,心裏也不是滋味;尤其是對方輕輕地、試探著問他“二哥不要我了嗎?”差點讓自己改了主意。
佘駁不安全,雖戰亂暫平,可畢竟是邊關;留在璃王府更是下策,從自己父王還在時,朝中多少雙眼睛就一直對自己家虎視眈眈,現下哥哥又打了勝仗,目標刺眼。夕詔看似玩世不恭,但自幼被臨南尊為小聖僧,長大後精通佛法、醫術,功夫身手在當今世上也是數一數二的。雖臨南突然召回在各國傳教的僧人,並且近乎閉關鎖國20年,但關於小聖僧本人如何智慧、閔於蒼生還是流傳一二的。少司命在各國皇室中享有極高聲譽,況且通過近一年來的秘密交往、合作,陸歇更加確認夕詔胡作非為隻留在明麵上,像是某種掩護。大是大非麵前他看得極清,如今又活得隱姓埋名,將秦蒼交於他,自己是放心的。
至於兩年前,他為何突然在臨南四年一度的講經會上“發了瘋”,卻不得而知——臨南曆史上最年輕的少司命夕詔,一人單挑四位執事、與12為長老和無數前來阻攔的僧人打起來,造成一位執事當場死亡。之後還砸了聖壇、燒了大量經卷,叛逃臨南,至今都被臨南“追捕”。
要知道,作為臨南少司命,掌管臨南大小國事,權力僅次於臨南最高位者——七位大司命。當然,這種消息也隻有各國極少數特權階級和暗部掌握。畢竟以神權統治的臨南佛國在各個國家都有信徒,即使臨南對非本國信徒或僧侶僅提供醫療救治,其餘不予管控,於是相對地,這些人一般在教義和信仰的執行上都很薄弱,但這等欺師滅祖的事宣揚出去也是臉上無光。所以,可以想象,陸歇和陸歌第一次見到衣衫襤褸、落魄如乞丐的夕詔眨巴著狐狸眼,稱自己就是臨南花邊新聞男主角,自己曾受恩於老王爺,現下要報恩璃王府時,兩兄弟是多驚訝的。
秦蒼是不知道這麽多的,她隻知道即將見到的是臨南少司命,那麽理應當是個潛心修行的僧人。跟著陸歇下了車,假裝沒有看見陸歇好意遞過來要扶自己的手。在秦蒼心裏,這個風度翩翩走在自己身前的小王爺一點都不俊美了,人也不可愛了,酒窩也不甜了。接下來自己前路未卜。
不過見到夕詔時還是愣了一下。奇珍異草、朝陽灑落。除了沒有頭發,那真是謫仙啊!
夕詔也愣了一下。陸歇之前並未告知來人的具體情況,夕詔以為定是情況凶險,要保護哪家的有生力量,所以竟然不惜威脅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的本聖僧親自收徒,沒想到,到了眼前一看,竟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娃娃。
隻見“謫仙”沉吟一聲,蹲下,伸出手一把捏住秦蒼的臉“可憐的娃啊,小小年紀就被滅了門?可知道誰是仇家?”說完抬起頭詢問陸歇,手繼續掐著秦蒼的臉。
秦蒼吃痛,往後一退,白淨的小臉上已經留下兩片梅花印。這人說起話來怎麽這般破壞美感?
“我是孤兒。被爹娘拋棄了。”
“哦!可憐的娃啊,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那定然是想尋找什麽真相?”
“我……”秦蒼不知道陸歇是如何與眼前這位交代自己身世的,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介紹下去。可想到未來旦夕禍福就要置於此人手中了,於是心一橫為了活下去,我專業狗腿豈會怕?
秦蒼“撲通”一聲跪下,大喊一聲“師父!受秦蒼一拜!”
“哎呦,別叫師父。小僧曾立過誓,今生不收徒。小姑娘幾歲了?”
竟不叫我起來?……我是男裝打扮啊。
“大概……快7歲了。”
“大概?”
“少司命,秦蒼是被人迫害丟失了記憶,被我救回府的。”陸歇臉上有些不好看。
“哦?陸公子如此重視,原來是璃王府的小妹妹。小妹妹為何要來找小僧?”
是我自願來的嗎?“師父聖醫之名遠播,秦蒼願意學習醫理,將來願做軍醫,隨我二哥鞍前馬後。”
“嗯,倒是知恩圖報。”
夕詔揮揮衣袖,並不招呼還跪在地上的秦蒼,望著陸歇,微笑道“陸公子,請在門外稍後,我需與小娃娃去院後的佛壇行禮。
“小姑娘,請!”
秦蒼站起身望著夕詔,四目相對,各懷鬼胎。
後院與前院基本無異,冬季裏滿院子繁花盛放。照理說這般姹紫嫣紅本該是讓人賞心悅目的,可是大冷天的,荒涼中獨一份的綻放又讓人覺得處處透著不祥。
秦蒼不遠不近,隨著白衣謫仙入院,見這僧人從一處樹墩做的架子上拿起了工具,開始侍弄起花草來。院中並無佛壇,卻有一股淺淺的草藥味。幾個月前茅屋裏的記憶撲麵而來,秦蒼下意識打了個冷戰。
“你是誰?”僧人並沒有停下手上動作,也不看秦蒼,聖雪的肌膚與藍色的花葉相輝映。
“師父,我叫秦蒼。”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姓名。這裏隻有我們兩個,陸歇他們聽不見的,想讓我留條生路,就不必騙我。”
秦蒼聽出對方不善,卻著實未能領會意思“……什麽?”
“不明白?誰派你來的?”
“師父是否誤會了?無人派我來。”
“就算沒有臨南阻撓,九澤的事我也無意插手,姑娘回去告訴聖女,此處無需走動。”
“我……師父……”
“不許喚我師父,我夕詔此生絕不收徒!”白衣人突然轉向秦蒼,暴怒間,秦蒼分明感到那人發出的聲音是有形的聲響本不大,可自己胸膛處一陣波動,禁不住向後趔趄半步。甚至,那瞬間,園中花束隨聲竟一齊向後一震也是錯覺嗎?一時間,心下恐懼,秦蒼不知所措,隻能盯著眼前“獅吼”過的僧人。夕詔也盯著眼前的小娃娃,像是盯著一個久違的獵物、一顆尚好的奇花種子。
“噗嗤——”,先是隱忍著,接著大笑起來“哈哈,嚇到了吧!”好聽又慵懶的聲音又回來了,一雙狐狸眼也再次眯起來。
看見大活人竟能頃刻間無縫變臉,秦蒼也是驚訝。又見夕詔抖摟抖摟袖子繼續侍弄花草,眨眼前周身還聚集的凝霜頃刻消散,一時間秦蒼竟更願意相信剛才那一幕是自己幻想出來的。這是唱哪一出?
“也對,行走江湖呢有點戒心是好的。我現在可以照顧你,可畢竟不能保護你一輩子。你這小孩,果真是被爹娘拋棄的?”
“是。”
夕詔轉過頭看看秦蒼的眼睛“不跟我說實話可不行。這樣吧,換個問題,你們在霍安的事我略知一二,對關押你們的地方還有什麽印象嗎?”
“有的……有茅草和糞便味,有人……虐殺孩童,可怖得很。”
“不提藥香、藥人。你難不成還懷疑我?”
“我沒有啊!”秦蒼有種恍惚感,仿佛這雙狐狸眼能看穿自己。
“我這裏又不冷,你為何發抖?”
“……”透心涼。
秦蒼對這個禿頭謫仙的印象很不好一臉妖笑,周身卻陰冷詭異,在他眼前似乎沒有秘密,旁人卻又不知他在想什麽。
夕詔也不深究,又移了一處花枝去修剪枝丫,語氣舒緩“你還小,不要著急揣測我。你我畢竟緣分一場,可以教你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說吧,琴棋書畫詩酒茶小僧可是樣樣精通。”
“醫術。”
“醫術?”背過身的人低低一笑“小娃娃,你可得搞清楚。以後是我做飯,想吃東西就得跟我說真話。”
秦蒼喉頭發緊,吞口吐沫“那……你會用毒嗎?”
夕詔稍停下擦拭花瓣的動作,並不去看庭院中白嫩嫩的小孩目光溫和又堅定。他沉默了一小會兒,似乎隻是為了看看手中的花瓣“若是學成了,可不能毒害我哦。”
“謝師……我還能叫你師父嗎?”這是個自己捉摸不透的人,便就無從應和,秦蒼不知該用哪種情緒對他。
“隨你,我非齊天豈能管得盡天下人?”說完一回頭,狐狸眼和嘴角皆是彎彎。
回到璃王府,已近黃昏了。
除夕之夜,一路上張燈結彩,若是換了平時秦蒼就是做樣子,也要做出對街上的精彩飽以好奇,況且這是自己第一次過除夕。可今天著實裝不下去。一桌豐盛的年夜飯也隻是巴拉了幾口,就稱頭疼下了桌。
璃王府侍者很少。曾經璃王和王妃在時,王妃待人好,又愛玩鬧,家中總是一片歡笑。王爺、王妃離去後,兩個小主子為了不引人耳目,一切從簡,隻留下府裏一些忠厚的老人兒照管。王府雖冷清,不過這麽多年大家已經習慣了,簡單、舒適、規矩少,並未覺得不妥。可秦蒼來的這些時日,被時間衝淡的記憶又衝破了牢籠。秦蒼倒不是愛鬧騰的人,可是喜歡新鮮事物,每每遇到新奇的、不懂的,就拉著旁人問啊問。性情也好,見誰都笑眯眯打招呼。小公子寵秦蒼,下人也覺得家裏來了個漂亮小孩,跟著寵。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廚房變著樣地做吃食,水果點心從來不斷,城內有名氣的館子、叫好的菜、街上的新奇玩意兒換著樣的買。府裏上上下下多了久違的煙火氣。
可是明天就要把她送走了。
一桌子好吃的,基本都是照她平日喜歡的來準備,若換成平時指不定歡喜成什麽樣子。陸歇也驚訝,什麽時候自己開始期待看見她笑,笑得大大眼睛彎成一輪新月;期待她一顛一顛跑向自己,像抱住一個堅固的堡壘叫“二哥”;期待她肉嘟嘟的蜷縮在自己房間的地毯上,不論自己多晚回府、伏案多久或是今天過得多漫長,見到她睡得安穩,嘴裏直吐泡泡就覺得一切也不是那麽壞。想著秦蒼曾經吃得搖頭晃腦的樣子,陸歇不禁一笑,又感到一絲心酸。
今日,看著自家娃娃委屈屈從院裏出來,爬上車,垂頭喪氣地靠在自己身邊坐好,心裏是不好受的。可轉念一想一切不都是自作自受嗎?陸歇氣自己,與其她這般不開心,不如帶她一起去佘駁?多增些護衛、多做些準備,或許也不至於那麽凶險。可等這口氣兒過了,理智占了上風,看著身旁泄氣的小臉,又覺得不能如此不管不顧。保護她,留她在此處才是真正的保護她。小孩子,不開心一兩日、一兩月、一兩年,總歸會有新的生活。總比過卷入世事紛爭,刀尖上舔血,沙場裏醉臥的好。
暮色已四合,府中長廊掛著的燈籠紅彤彤,秦蒼低著頭,晃晃悠悠往前走,正撞在一人身上。
“我老遠就看見你,就想看你是不是真不長眼睛。”
“既然你老遠就看見我,不能先讓一下嗎?”秦蒼頭都不想抬,沒事找事,還能是誰。陸霆應該知道自己要離開了吧,不知他心中是歡喜的還是無所謂的呢?秦蒼揉著額頭,撞在劍柄上其實很疼,很明顯是對方故意戲弄“反正我就要走了,以後應該也見不著麵,小霆哥也沒必要再討厭我了。”
秦蒼想繞個彎離開,卻被陸霆攔下來。
“你……你不去撒個嬌、求個情?反正我看……公子對你的小人嘴臉也不排斥。”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
秦蒼這才抬起頭,看見對方目光落在別處“哦?小霆哥是舍不得我嗎?”
“荒唐!我巴不得你早點離開。敗壞我王府的風氣,你這種人擔待不起!”一點就燃的前提得是有“芯”。
“小霆哥,”秦蒼本來不想再搭話,可抬著頭,看著這個一直不情不願卻被迫保護自己,連不舍都表達得怒氣衝衝男孩沐浴在昏黃的燭光中,歎口氣“我承認一開始我有拍馬屁的成分。但是你武功好,人聰慧,做事穩妥周全這些話是真的。”
“你少來,我可不吃你這套。”
“我知道,你最後一次聽我說完。而且你忠心,執行力也好。你家少爺讓你保護我,可我一個貧苦小孩,也沒有仇家,其實不過是照顧我,換了誰都覺得是屈才。你不情願,可還是盡忠職守,執行的很好。這段時間我們相處,我覺得你真真兒是一個值得結交的人。雖然你不喜歡我,平日裏嘴毒、人也凶,可是我打心裏感謝你的照顧。”
“小霆哥,這世上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從來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所以不必去比較。別人有別人的路,你有你的路。這天下大了去了,又不是隻有一個選擇、一個肯定值得追逐。你說是不是?”
“……什麽莫名其妙?”可陸霆的語氣明顯緩下來“你個小娃娃,怎麽還教育起我來了。”
“你看,我隻是個小娃娃嗎?”
“不然呢?”
“天山童姥知道不,200多歲那種。”
“……你敢逗我?趕緊離開璃王府,永遠別回來!”
“是!小霆哥保重。”秦蒼也不知自己一番話對方聽進去幾分,一溜煙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