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緣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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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蒼沒有直接回自己房間,而是來了府中的“藏書閣”。這是王府裏最先震撼她的地方。有一次秦蒼讓陸霆扶著,自己爬上了最右側那架高高的大梯子,爬到頂,竟發現最上麵一層書背後連著一個不小的空間,過了這個空間,還有一道梯子,梯子上舊得蛛網、灰塵遍布,卻可以直通屋頂。

    “你屬老鼠的吧,還會鑽洞?”秦蒼跳下最後一節梯子,陸霆才鬆手,倒是不忘嘲諷。

    “這書房不防潮吧?你們王府造得也就那樣嘛。”倒也不見有書生黴,可見建造時用足了心思的。

    此刻秦蒼正是順著這個“洞”來到了房簷上。王府地處齊昌南,齊昌南皆是達官顯貴居所,環境清幽。過節了反而是西側民坊、商鋪市井氣兒濃、熱鬧。

    秦蒼坐在最高的房簷上,托著下巴。夜裏風一吹,冰涼涼讓人清醒。

    從山上自己醒過來到現在竟已好幾個月,失去的記憶毫無回歸之意,唯一的線索,還都是些模糊的夢。不過自己認識了陸霆、陸雷;認識了府裏腰杆子很直的管事袁伯;那個每次見到自己都會笑眯眯塞過一塊糖的李廚娘;喂了隻小兔子,認識半個月之後才舍得讓自己摸一下的仆童小孫;整天和陸霆一唱一和埋怨自己把書翻得亂七八糟的守書閣的瘦弱書生岑夫子——一生氣,八字胡顫顫巍巍,險些要掉下來。岑夫子好像是長在書閣的,不管秦蒼多早、多晚去,任何時間,他都已經捧著一本書守在那裏了。他和陸霆一樣凶巴巴,斜著眼瞪著自己“現在的小娃娃睡到日上三竿才想起還有聖賢,懶!當今這世道啊,不行!想當年我……”然後就嘮叨個沒完……

    當然,還有陸歇。

    陸歇對於秦蒼來說是特別的。這是秦蒼認識的第一個人。陸歇救了自己、收留自己。小小年紀就跟著馳騁沙場的人,自小曆經風雨、洞悉爾虞我詐的人,怎麽可能連自己磕磕絆絆的謊話和討好都分辯不清?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緒看待自己,又從不拆穿自己呢?或許是自己的某些經曆觸動了他?或許大家都是“無爹無娘”的天涯淪落人?又或許隻是善心突發吧。畢竟救一個小孩子安置在府中,對他來說就像隨手救助一隻小貓、小狗一樣簡單。可是對於生死存亡之際的小動物來講,這可是大恩。

    璃王府是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這裏的人讓人安心,這些溫柔讓秦蒼誤把這裏當作了家。舒適喚起人的貪念。無所依的人,發現空氣和雨都是溫潤的時候會幻想時間停駐,會像螞蟻啃食甜蔗一樣急切又無節製,怎還會念門外是冰天雪地,還是大漠孤煙。可是錯覺就是錯覺,這場夢和半載的相處,隻是法力高強的妖精吐出的絢麗泡泡,迷人心眼。眼看要破了。

    “嘭!”

    突然有鞭炮聲響起,秦蒼嚇了一跳,旋即聽見遠處有人群的笑鬧不絕於耳。甚至,不知道陸歇什麽時候坐在自己身邊的!

    “啊!”秦蒼身子一斜就往下哉,被陸歇一手提起來。

    “嚇死我了!二哥,你是貓變得吧!”

    陸歇不答話,雙手支在身後,偏著頭,距離不遠不近,盯著秦蒼的眼睛。

    鞭炮聲並不停,秦蒼看陸歇這目不轉睛的樣子挺是怪異,於是停下拍胸口的手,大聲喊“怎麽了嗎?”

    “我就是在看怎麽了!”陸歇也喊,鞭炮聲太大。

    “啊?”

    “我在看,你是不是生氣了!”

    秦蒼不知道怎麽回答,有些錯愕。去留自始至終是你的決定,於我的想法無關。寵物的情緒,主人其實沒有必要過問的;可主人垂憐了,寵物是感激的。

    這串鞭炮放完了,除了遠處還在笑鬧的人,耳邊突然格外安靜。

    得說點什麽。

    秦蒼轉過頭,看著遠處,揉揉耳朵“二哥,我很感激你們。這段時間你們都對我很好、很好、很好,我很感激。”

    “蒼蒼真的生氣了。”

    “不是生氣,是舍不得。”秦蒼皺著眉“我對之前的生活沒有印象了。這裏算是我第一個家。一切都很好,特別好。和你們相處的時間,我覺得很幸福。隻是聚散終有時,我明白二哥到最後都在為我的安全考慮。”

    “你能理解我,我就放心許多。”有人家放起了煙火,煙火在空中綻開,是一朵朵絢麗的花,走向寂滅。

    陸歇看著秦蒼的側臉,小孩澄澈的眼睛裏映出天上的煙火和地上的燭光“蒼蒼,你幾歲了?”

    “啊?”秦蒼轉過臉“那天少司命不是問了?大概是7歲吧,我也不是很確定。”

    “那蒼蒼可記得自己生辰是何月何日?”

    “……不記得了。”

    “不如,就定今日可好?”

    “今日?”

    “對啊,今日。以後每年除夕,就是蒼蒼的生辰。你看,全天下的人都在慶賀新的一年,慶賀你的降生。”

    這話很浪漫又很幼稚,秦蒼想對人來說,自我欺騙並不能讓原本的孤寂感消失;對事來說,慶典本身並不代表什麽,也不能突然讓明天更好,世上本來就不存在“衝喜”這回事;最重要的,此時此刻,這種絢爛的話沒有實際意義,對秦蒼這種脾性的人來說起不到什麽安慰作用。

    當然,情得領。

    “好啊,謝謝二哥,以後這天就是我生辰。”

    “不隻是說說,生辰這天是要吃長壽麵的。還有禮物。”陸歇看秦蒼眼中毫無波瀾、不為所動還是怏怏的“麵已經吃了。蒼蒼的生日還剩下幾個時辰,我們不浪費好不好?”

    陸歇說著,就解下自己披著的大狐裘,並不理會秦蒼疑惑的眼神,將狐裘往秦蒼身上一裹,握住孩子細小的手腕,往懷裏一攏,飛身跳下了樓。

    秦蒼還沒緩過神,一聲尖叫,就感覺陸歇穩穩落了地。待秦蒼眼睛睜開了,陸歇將小孩放在地上。院中不遠處已備有棗紅色的高頭大馬。

    “你……你這樣對我腦部發育很不好。”

    秦蒼對剛才的一係列動作倍感心驚,半天緩不過來神。下一秒又被陸歇牽著來到馬前,舉上馬,坐在前麵,一回頭,陸歇已經跟著翻身上馬,緊緊摟住秦蒼。一夾馬腹,“架——”,馬兒應聲飛馳出去。

    南邊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人,家家戶戶正團圓或是已然到了西市。陸歇策馬跑得極快,烈烈的風從兩人臉上刮過。秦蒼一開始幾乎睜不開眼睛,緊緊窩在背後溫暖的懷裏,來不及想別的。可慢慢適應了這種速度,就跟著興奮起來,跑過一盞盞燈籠燭火,一棵棵樹;踏過南方的落葉和宅邸飄出的一縷縷溫馨和滾燙。兩人一路向西,朝煙火最繁盛的地方奔去。陸歇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摟著秦蒼,感覺懷裏孩子的身體漸漸不再僵硬,漸漸放鬆、放鬆,最後左顧右盼起來。陸歇的角度,看不見秦蒼的臉,但能感覺到秦蒼和自己一樣是興奮的;秦蒼的注意力不在陸歇身上,如果她抬頭,就能看見淺淺的梨渦。

    陸歇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孩子,是什麽時候起,不得不承起了責任,擔上了危險呢?不過這一刻,沒有璃王府的小王爺、西齊的戰士;也沒有記憶殘破、前途未卜的棄兒,隻有放開了心神,馬不停蹄朝著煙火奔去的兩個孩子。

    西街熱鬧非凡,原來許多人早已來此買紙燈許願了。整齊高懸的燈籠、酒樓客棧中透出的燈火、遠處空中綻開的煙花和測量天際的紙燈將整條街照得通亮。樓宇間張燈結彩、車馬盈門,隱隱飄出的酒香醉了街上的人。街兩邊的攤販售著各式各樣的紙燈、年貨、吃食,引得行人頻頻駐足。手藝人是牟足了勁的,剪紙、年畫、竹編還有用食物雕刻的稀奇玩意兒比比皆是,個頂個的精巧。最精彩的是各種表演,街上有好幾處,吐火鑽圈的、變戲法的,口技、皮影、戲台,應有盡有,叫好聲和掌聲此起彼伏。

    陸歇拴好了馬,拉著秦蒼在坊間穿梭。這也看看、那也看看,一會兒兩個人手上照例又添了許多吃食、物件。人多的地方陸歇不敢鬆手,秦蒼太小了,一不留神就能給擠沒了。

    終於,兩人穿過最熱鬧的街,來到顯江在齊昌的分支——元河。西街是貿易聚集地,商販酒家匯集,為防止走水,此街坊禁止放燈、禁止燃放煙花、爆竹。所以人們也就約定俗成的來到這河邊。

    “哦?那到底是‘緣何’?”秦蒼問。

    兩人合掌許願,紙燈承載著小小的、說不清明的思緒飛上了天。

    “本來是願望的願,傳是創立西齊的先祖起兵建邦的地方,先祖發願‘舍我為人,還天下一個太平。’後來建立西齊,以此為京都,人們就稱此處為願河,前來許願。可是“願”與“怨”同音,就取了“元”字。人們圖吉利,在河邊放燈,求個“圓滿”。

    “嗯,願望是好,不過這世上哪有圓滿。”

    陸歇邊說邊很自然地將掉落在小娃娃身上的細碎紙屑拈起來,突然聽得這麽一句,手上的動作被打斷了。身邊的小孩已將祈願合十的雙手放下,安安靜靜望著飛向天空的燈,聲音溫和又甜美,內容卻透著絲絲冷意。陸歇感覺心中隱隱的擔憂現在又騰升起來。於是蹲下身,兩手扶住小孩的雙臂,讓秦蒼轉過身看著自己。秦蒼的眼睛很大,內裏星河隱現、燈火明滅。

    陸歇深深地看著秦蒼“這世上不盡人意之事情確實很多,可依然有許多喜樂和希望。就像這夜裏,有星星還有燈火。蒼蒼,我現在確實不知幾時能回來,但我答應你,隻要安定下來我就接你走。”

    “二哥,人是會變的。我不是不相信你,也知道你現下說的都是真話,可是以後你會去很多地方、見很多人,每天有很多事要處理,而事又分輕重緩急,如此一來,對於重要的事情排序就會改變。所以如今你對蒼蒼說的話是真的,我相信,但今後若做了別的選擇也是無可厚非的。”

    “二哥,其實我們都知道,此一別或許再也見不著了。你我每天在哪、做了什麽又或是遇見了哪些人,終究不會被對方知道。我說感激和你們的相識,感激你們的善待都是真心的。人活一世,更多的人就是擦身而過、再也不見,可是某一天突然想起來曾經的遇見,都是件開心的事。”

    “二哥,我習慣了凡事往最壞了想,如此才能未雨綢繆、應對接下來的局麵,你就別再徒增感傷了。我們就這樣吃吃喝喝,放煙花多好。”

    “不是的蒼蒼!不論你信或不信,我都會遵守承諾的。到時,我會再陪你放煙花、放燈、吃好吃的,把這些年你生辰落下的都一一補上。蒼蒼,你要乖!要等我!”

    一個人怎麽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秦蒼見俊朗的少年眼睛閃閃,情感真摯,仿佛全然沒明白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會變”是什麽意思,便歎了口氣,也就不再勸。

    此一別,不知何時能見,再見時又將是怎樣一副光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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