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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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四天,秦蒼不眠不休。夕詔幾乎全身是傷,高燒不斷,不停說胡話。主要的出血點是左肋,沒有傷到肺腑,可失血太多。夕詔身上有許多奇形怪狀的舊傷疤,層層疊疊附在緊實的肌肉上,十分可怖;心肺也有被震傷留下的痕跡,經此,竟引起了舊疾複發。
紗布換了一層又一層,止血消炎縫合,針對咳血、心脈受損的藥一瓶一瓶地用。煮粥、熬藥、檢查、測量,秦蒼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停下來,絕不能停下來。她必須逼迫自己集中精力做事,不能想那個“萬一”,那個“萬一”自己承受不起,就算想想也會崩潰的。
好在家裏藥材足,內服外敷,有條不紊。第五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夕詔總算是退燒了。
秦蒼稍微鬆一口氣,將新煎好的藥放在桌上晾晾,想一會兒喂夕詔喝下去。這口氣兒提了太久,自己坐在床邊,感覺眼皮有點重。陽光灑在身上,特別暖和,滿眼昏黃……
滿眼昏黃,陽光灑在身上,特別暖和。
秋日佛堂,銀杏一地。
周遭的聲音就顯得越發刺耳“他是怪物!”
“怪物!”“怪物!”
“那天我們都看見了!你能跟寺裏的烏鴉說話,還能調遣飛禽走獸!”
“怪物!”“怪物!”
“他從小就不正常,不然怎麽會被拋棄?況且一個棄嬰被扔在深山,為何沒入虎口!夕染長老就不該把你抱回來!”
“怪物!”“怪物!”
“他與豺狼虎豹就是一夥的,要不為何他這麽大了還不會說話!”
“怪物!”“怪物!”
接著就有人帶頭朝中間四、五歲的小和尚仍東西。一個人扔,兩個也跟著扔一開始,隻是幾個人試探著,扔些不痛不癢的物件,過一會這物件就變成了地上的石塊;一開始也有許多人隻是圍觀的,過一會,所有人就都極端憤怒起來,仿佛他們各個都目睹了小和尚的“怪物”行徑,要將其繩之以法。
“怪物!”“怪物!”
一群小僧人,穿著佛祖的衣裳,做著魔鬼的勾當。
不一會,中間那個隻4、5歲的小和尚嶄新的衣服就印上泥土,一道道血口子綻開,血從頭頂流下,在勝雪的肌膚上十分顯眼。小和尚抱著頭,縮在地上咬著牙,大眼睛恨恨,卻一聲不吭。
“住手!”一個身著麻布衣,背著藥籃子的小女孩跑來。她費力擠進人群,張開雙臂,將蹲在地上的孩子護在身後“你們欺負人!我要去告訴夕染長老。”
“拿長老來壓我們?”帶頭的小僧人並不被唬住“我們今日說的話有憑有據,別說是長老,就算是大司命們來了,我們也敢這麽說!”
“就是,況且我們這裏這麽多人,還能冤枉他不成?再說,這是我臨南佛門內之事,與你個沒爹爹的有何幹?”
“你真笨,我當然有爹爹了!誰都有爹爹,難不成你們有人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小女孩咬字清晰、不緊不慢。身著樸素,可那睥睨天下的氣勢,不是人人都能學來的。
“你敢說我們笨?來!一起打。”小僧人怒氣衝衝。
“你敢!我可是公主!過段時間等我爹爹接我回家,就讓他把你們的牙齒統統打掉!”
孩子們聽了都有些畏懼,不再動作。領頭的一看“軍心動搖”,趕緊幹巴巴一笑,掩飾慌亂“大家別信她的!你都六歲了,可曾見過你爹爹一麵?還公主呢?騙人!”
“我沒騙人!”
“你有!”
“昝為!又在作什麽?”不遠處聲音響起,小僧人們紛紛回頭,之後齊齊為走來的人讓出一條路。
“度斯師兄。”
“是度斯師兄。”
昝為的氣勢頓時消得無影無蹤“師兄,不是我……是夕詔,是夕詔他……他不正常!”
“他不正常,你正常?明日要抽背的佛經可記熟了,佛法可抄寫了,庭院可打掃幹淨了?昝為,我不論你是誰,又或來自臨南哪一族,入臨南佛門,作惡便要受罰。”叫度斯的小僧人也不過比旁人長幾歲,可行事做派已是持重“若是不想關禁閉,就都馬上離開。”
昝為氣鼓鼓,卻不敢再頂撞同輩中最有聲望的師兄。低頭說一聲“是”,也不行禮,轉頭就跑了。看頭兒都嚇跑了,孩子們三三兩兩散去。
度斯將地上兩個孩子拉起來“夕詔,你的傷得包紮一下。”
受傷的小僧人抿緊雙唇,衣袖上鮮血浸著泥沙。他恨恨看著腳背,不看眼前人也不作答。
小女孩很堅決“你流血了,得包紮。”說著,不管小和尚的抗拒,也不管從藥筐裏掉落的銀杏果,一把拉住小和尚的手“你,跟我回家包紮!”又抬頭看向更高的度斯“你,也跟我回去。娘親今日上山采藥不在家,你來給他包紮。”
漂亮的小和尚皺著眉,一把甩開拉著自己的手,一臉厭惡。
小姑娘一愣,繼而目光炯炯,再次捉住小和尚的手。
這次,她將手握得很緊,無法抽出。另一手一抬,就捏住小和尚白嫩嫩的小臉“不許你甩開我。”
“還有,對女孩子要主動要微笑,知不知道?我叫劉翡,你叫什麽?啊,當然,我聽見他們叫你夕詔了,但是和女孩子要有禮貌,要做自我介紹。你不會說話,我可以教你。你會做吃的嗎?我做的海魚可好吃了……”
長滿青苔的長石板上,銀杏鋪了一路,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秦蒼睡得很不好,夢裏也不太平,那顆光滑的顆粒又不斷變大,壓迫過來。醒得時候陽光刺眼,竟然已經是正午了。秦蒼趕緊看向床上。
竟沒有人。
桌上的藥碗空著,翻向一邊,秦蒼周身一涼,猛地站起來,可太多天的神經緊繃,頓時反饋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
“醒了啊?小蒼兒?”
秦蒼緩了好半天,才看清夕詔笑眯眯地從廚房裏探出身子。夕詔沒有穿上衣,腰腹被纏得嚴嚴實實。秦蒼看見紗布上有些透血。
“師父?”
“嗯?”夕詔炒著菜,劈裏啪啦聽不清秦蒼說什麽“你說說你,我傷成這樣你也不知道燉點雞鴨魚肉湯什麽的給我補補。天天喝粥,天天喝粥!小僧我本來還想再躺躺,可是想吃肘子想得不行。哎,也怪我平時太慣你,想我一手好廚藝啊,你一樣沒學著。民以食為天,關鍵時候有毒沒用,得會做飯啊……小蒼兒,快來拿筷子!”夕詔一邊說,一邊轉過去繼續料理食物,鍋裏冒出油煙,香氣傳到秦蒼鼻子裏,秦蒼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有點想吐。鼻子也有點酸。
夕詔說了半天,身後卻沒有回應,於是回過頭,就看見秦蒼站在那定定地看著自己。
秦蒼已經14歲了,是個個子不高的小“少年”,人聰明又好看,一手毒天下無人及,一雙眼睛溫和澄澈又攝魂奪魄。夕詔想,我養的娃娃真不錯。可是現在,這雙直勾勾看著自己的眼睛在慢慢地、慢慢地流出淚水。
秦蒼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趔趔趄趄順著飯菜香,走到夕詔麵前的。可是離夕詔越近,就感覺眼睛裏止不住地模糊,擦了,又模糊,擦了,又模糊。不過還是堅定地看著夕詔,看著這個身上有無數奇怪舊傷的人,這個從鬼門關裏走回來的人,看著這個六年間給了自己一個家的人。此時她說不出來話,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怎麽說。隻能定定地看著對方流淚。
夕詔感覺到秦蒼的身體細微地顫抖,蹲下來,收斂起臉上玩世不恭的笑,雙手覆在秦蒼雙臂上,輕輕說“蒼兒,我回來了,不要怕。”
“哇”得一聲,秦蒼一把抱住夕詔的脖子,這才真正大哭出來。感覺手臂上的溫暖透過衣服傳進來,聞見小院裏的飯菜香又升騰起來,看見自己身邊的保護傘又打開來。
“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留了多少血,傷得多重?
“嚇死我了!”我以為自己救不回你了。
“嚇死我了!”我以為又要孤身一人了,怎麽辦啊……
“嚇死我了!”秦蒼環著夕詔的脖子嚎啕大哭,鼻涕眼淚流了人家一身。不一會兒夕詔就感覺自己肩膀上的、熱乎乎的、黏稠稠的,愣了半晌,就覺得有點想笑、有點欣慰,當然還有點溫情。這孩子真的嚇壞了吧,都忘了罵我了。感覺到秦蒼哭得很用力,背上一抽一抽的,幾欲斷了氣,於是將手輕輕覆蓋在秦蒼背上,拍一拍,輕輕說“沒事了……沒事了……蒼兒,我們明天吃魚?想吃酸的、辣的、還是甜的?……沒事了蒼兒……沒事了……”
秦蒼感覺自己哭了很久,以至於哭完以後頭就開始疼,眼睛也疼,胃也疼——粥都喂給夕詔了,自己這幾天竟然水米未進。看夕詔很配合地喝了藥、換了藥,回到床上閉上眼睛,秦蒼才覺得或許一切都真的好起來了。料理好一切,回到自己的房間,瞬間就被強烈的虛脫感裹挾,來不及脫下鞋襪,秦蒼順著床沿就睡著了。
可夜色裏,並不是所有人都入夢。秦蒼一走,一雙狐狸眼就緩緩睜開蒼兒,我知道你喜歡這裏,可是我們就要搬家了。
夕詔的傷好的極快,快到讓秦蒼覺得不可思議。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很配合地修養,心肺的舊疾也醫了個七七八八。夕詔跟秦蒼說了搬家的事,秦蒼出乎意料的鎮定,點個頭就答應了,也不問原因,就像她照例不問夕詔為什麽受傷一樣。按說經曆了劫後重生吧,應該愉愉快快、相安無事的過段日子。可是兩人怎麽就突然“打”起來了呢?這事要從三瓣一尾花印說起。
春日傍晚,微風習習,空氣裏有青青的泥土香。
起初,秦蒼聊起夕詔昏睡那幾天做噩夢的事,就說到自己也夢到過或許與身世相關的人。說起夢中竹林裏的打鬥,轎中的紫衣男人。可當提到他右手腕上三瓣一尾的花瓣印記時,夕詔就瘋了一般抓住秦蒼的衣領,雙眼通紅問秦蒼到底怎麽回事。一下被舉在半空的秦蒼,憋得喘不過來氣,第一次看夕詔如此目眥盡裂的樣子。趁他癲狂的時候,一抬手給他頸部來了一針,夕詔毫無防備,瞬間全身癱軟,跌坐下來。
“師父,憤怒會亂人心智,這是你教我的!”秦蒼跟著摔下來,氣得不行。好好說話,動什麽手!
夕詔更氣,喘著粗氣“你再講一遍!你在哪遇見的他?那轎子什麽樣?”
“都說了在夢裏啊!”秦蒼覺得夕詔的反應奇怪極了“我都說了兩遍了,除了這個印記,真的沒有其他信息了。”
夕詔愣了半天,接著低下頭,像一隻垂頭喪氣的小獸,弄丟了食物還淋了雨。
秦蒼從沒見過夕詔這麽頹喪的樣子,收了針,有點尷尬“咳咳,師父,你還得在這兒……嗯……癱一會兒才能動。你認識這個人啊?”
“蒼兒,我必須得找到這個人。”
“你們……有仇?”
“我不知道,我希望沒有。”
希望沒有,那就是構成威脅了?什麽威脅呢?
“師父,你一直以來都在忙什麽?我是說,不去紅樓的時候。”
夕詔像是從夢中醒過來一樣,半晌,周身的無力感消散了一些。他試探地看著秦蒼的眼睛,盯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去。
這沉默持續了近兩盞茶那麽久。這期間,秦蒼並不打破沉默,靜靜的回望。她知道夕詔在做一些決定,像陸歇要把自己送出府時一樣,都是自己無法幹涉的決定。
終於甘醇的聲音又響起來,月光灑在夕詔的臉上。真好看,秦蒼想,若是世上真有仙人,應該也就是這般了。
“蒼兒,你知道沙海嗎?”
“沙海?”黃伯曾提到過,追問後又說不出所以,秦蒼一直以為和其他內容一樣是虛構的。
“沙海是個……怎麽說呢,應該算是個國家吧。或者一個離四國很遠的地方。”
“可書上記載,已知的國家隻有四個啊。”秦蒼回憶著西齊、九澤、臨南還有北離,對於沙海,不論是自己先前在璃王府翻看書籍,還是通過人們的口述都沒有印象。
“記載是人為的,可已知是發展中的。蒼兒,臨南是佛權統治,沒有自己的軍隊,即使曾經在各國講經,建立共同信仰,但你知道,沒有武器就沒有話語,更不可能有機會播撒自己的意識。一直以來另外三國不斷交戰搶地盤、搶資源、交換權力,可為什麽接連幾十年無一國敢對隻有僧侶和百姓的臨南進犯?”
“……地理位置?”秦蒼順著思路想“臨南是個島國,四周臨海,離最近的九澤也還相距近千裏;陸地上四麵環山,山皆險峻;內陸又是盆地,豐饒富庶,易守南攻……可是……”
說到此處,秦蒼覺得自己的理由有點支撐不住既然有能建交的途徑,就有能攻打的途徑,況且自己也說這裏富饒,富饒就意味著總有人會眼饞。這麽想想,臨南就好比是一桌無主的宴席擺在眾人麵前是無止境的,一個正常人總有會餓的時候,可為什麽紛紛都不伸筷子自?
“沒錯,地理位置有一定屏障作用,但不是決定因素。”
“那為什麽?”
“你再想想。”夕詔恢複了些心智和氣力,換了個姿勢抱臂坐好,翹起二郎腿,摸摸後頸,心想,個不孝子。
“還有,人?比如說,如果人人都像師父這麽厲害,雖然平時都是僧人,可若真掐起架,單兵作戰能力也很強。”
“戰爭中,個人相對於經過專業訓練的士兵來說,力量相當微弱。”
“難道說臨南有些東西,很寶貝但很脆弱。於是大家就達成共識,都不索取,好好守護?”
“政治不做慈善。還有嗎?”
“是不是跟沙海有關?不是就不猜了,不說拉倒。”秦蒼扭過臉。
“你啊,脾氣越來越大。小時候答應過不對我下毒的,你看看現在?”夕詔指指自己,委委屈屈“哎,真是懷念那個可憐巴巴、任人宰割的小蒼兒哦。”
秦蒼不買賬,也嘟著嘴“不是你先動手的嗎?”
夕詔對自己的失態感到抱歉,也自知理虧,收起調侃“我的錯,是我不對。為了跟你道歉,附贈我臨南的大秘密,可好?”
無視秦蒼瞪了自己一眼,夕詔笑眯眯繼續說“之所以允許第四個國家平安,當然是因為有第五個國家在背後做支持咯。不然我提沙海做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