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極樂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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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上賓客的關注點本在環刀與單劍,突然眼尾掃過這一幕,皆驚歎不已那個瘦弱的小孩子雖是第一個活著出現在場內,可一直瑟縮在牆角,不敢動彈,至使“傷”門所押甚少。

    可現在情況扭轉了!

    他竟一擊斃命那個凶狠的邪怪少年還尚未近身,削鐵如泥的虎爪鉤還尚未施展,不見刀光劍影、沒有血肉相向,卻魂斷於此。一時間,人們喝如潮湧,席間有多人招手,接著就有小廝貌樣的人恭敬上前。周遭太吵雜,座上賓齜牙咧嘴,指著台下對小廝嘶喊著什麽,小廝會意後微笑離去。賓客繼續飲酒歡叫,多位衣著一致、笑容一致、長得也近乎一致的小廝則像一群群螞蟻匯入或離散進偏廳。

    井口不遠處就是偏廳,偏廳安靜許多。

    室內正中有一塊巨大的八卦羅盤,上麵寫著八卦八門名。八卦正中央的高處坐著一個小童,小童著普通小廝袍,帶著普通小廝的笑。頭紮雙髻,抱著一跟長長甘蔗。他一邊啃,一邊聽著各方小廝來報,再晃悠著懸空的雙腳,將注有賓客名的籌碼置於甘蔗上,劃入羅盤中。羅盤之上落子無悔,至死方休,但可隨意增加投入。一瞬間,投入皆向“傷”門來,此一來,原本“傷”門唯一的籌碼變得不再孤單。

    井口外一片熱鬧,井底秦蒼扶著牆,吐了一地。

    秦蒼幾乎吐出了眼淚,隻感覺血液上湧。指腹青苔傳來的沁潤觸感,鼻尖隱隱飄來的腥甜,無休止的震耳欲聾的喊叫此時都讓人作嘔。自己殺人了。原來“快意恩仇”“殺伐決斷”“執掌生殺”是這樣?原來“殺人”是這樣?

    可現在遠遠不是犯“矯情”的時候!秦蒼勉強直起腰,迅速沿著牆壁向“傷”門移動,此刻“傷”“杜”“生”三門是最為安全了。直到後背靠在兩門之間的牆壁上,秦蒼才稍微緩過神。

    極樂閣的“鬥獸”有不言而明的默契,那就是先除最強者,以保更大的生還可能。原本如火如荼的“開”“休”二人看見突然倒地暴斃的虎爪鉤,意識到旁側或許還有一個更大的威脅。

    虎爪鉤的醉花賊是江湖上何等厲害之人?之前兩人竟完全沒有意識到真正凶險所在不在彼此,剛才一心戀戰放任秦蒼安然存活,此刻瞬間感到後怕。於是交換眼神,齊齊麵向秦蒼。

    秦蒼知道,再不能沉溺於矯情的情緒之中,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幹嘔個不停。

    對麵二人,不知這嘔吐的動作什麽意思,但見小少年衣著不凡,卻出手狠辣異常,以為又要發出什麽殺人無形的招數,竟不敢貿然上前。

    你死我活。他們猶豫間,秦蒼卻不再猶豫,左手成刃,兩枚銀針頃刻擊出;同時手指微曲,幾聲微不可聞的戒鏈碰撞聲後,引手成巴、推手成比,霎時間,毒氣宛若遊龍,升騰直上,疾馳擊殺。

    身前二人,確是看見了秦蒼的動作,卻看不見武器所在。二人也非等閑之輩,常年習武者不僅能觀可觀,更要能感知周身氣韻遊走。一時間,二人雙雙飛身後退。無兵無刃卻引得兩大高手紛紛後撤騰飛,看台上的賓客不禁覺大飽眼福,大肆叫好。

    魚骨針直來直去隻入了鴛鴦劍一人一眼,瞬間血光四濺,哀鳴響起,就見尊長儀容的毒臂男人突然捂住眼睛。魚骨在眼球上將入未入,露出半截小小的刺。那人也是狠角色,身上刀口無數,內力紊亂,早已殺紅了眼,視死如歸。於是用緊剩下的手,掐住露在外側地半截銀針,用足心力,向外一掙。隻聽“啊——”得一聲大叫,攀滿細密毒刺的魚骨連著眼球、帶著內部經脈、血管一並扯出。

    滿以為這是魚死網破的前兆,等來的卻是男人新一輪更加發狂的反擊。但不知為何,突然間,男人似乎再也管不了眼睛與顱內的疼痛似的,眼孔圓睜,僅剩下的一手死死卡住脖頸,仰頭向上,喉嚨裏發出“撕拉拉”的聲響,接著渾身抽搐,臉孔發紫,臉上表情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接著就見男人嘴角隱隱流出黃褐色的泡沫,之後轟然倒地!

    “開門出!”

    人欲的溝壑是填不平的,不斷的暴力上演會麻木人心智、增加麵對恐懼的閾值,直到不斷追去求更加殘暴的畫麵。縱是如此,雙劍男人這破釜沉舟的一舉,撕心裂肺一聲喊叫,這未所能遇見過的反轉,也使得早已看慣獸鬥的座上賓客齊齊一驚。

    “休”門老者,更老道一籌。

    滿月環刀一立,用力擋住朝心脈飛來的奇針,環刀當即一震,發出“錚——”的一聲,這才知這飄零如絲的武器竟如對麵細弱無骨的少年脾性別無二致——看似柔弱實則強悍無比。老者旋即運足內力,朝少年雙腿所在,大力擲出環刀。

    秦蒼大驚,迅速借岩壁用力一蹬,飛身起跳,避過來勢洶洶的環刀。但這滿月之物好像有生命似的,在將秦蒼之前所倚靠的堅硬岩壁劈砍出一尺來深的凹槽後,再次以銳角急轉,幾乎不減速的朝秦蒼所在的位置追去。環刀淩空飛來,秦蒼聽到一陣由低到高的嘯鳴,迅速縮緊腰腹一個倒掛金鉤,環刀割下秦蒼一處衣角,穩穩回到老者手裏。

    一次不成再來一次。滿月環追著秦蒼四下奔波,意在將秦蒼逼出安全圈,逼入井底中部再無依靠。倉皇間,秦蒼左手撥挑,射出魚骨銀針;右手早已握住從廚房順出的小刀。可一把不足小臂的烹飪刀如何能與上等的環刃相比?幾番下來,短兵相接,即使秦蒼全力借力打力,自己的刀柄上也是齒牙橫生。

    但是,真以為,這裏隻有滿月環刀有“生命”嗎?

    不,隻是秦蒼的“武器”,慢一些。

    若是這洞裏的光再強些、集中些,或是石壁顏色再淺些,或許人們就能像看皮影戲一般,從牆壁上看見一條拇指粗細、一臂長短的“龍”。

    這“龍”可不如故事裏嬌憨可愛或是正義勇敢。此龍詭異醜惡,雖然隻是細細一尾,卻攜帶大量不可見的毒。毒粉無色無味,在空氣中並不擴散,淺淺如遊絲,緊緊附於龍體。毒根據擊殺對象所在方向緩緩延展,直到來到被擊殺者眼前,才如浪蕩子一般,搖曳纏繞其周身。

    秦蒼喚這毒為“雙姝”,顧名思義放出後攻擊路徑兵分兩條呼吸和心脈。待擊殺對象吸入,“小龍”則部分堵塞其呼吸係統,部分遊走進其心脈。吸入者死狀,正如那雙劍男人,直到最後吐出黃褐色的泡沫,人也就了卻此生。

    顯然,滿月環刀老人的呼吸要比之前的壯年男人平穩得多,所以毒發時間慢上一些。可再如何,毒終究會到達,現下也覺得隱約有些透不過氣。越是透不過氣,則越是加快呼吸;越是加快呼吸,則血液流速也就更快,相應的,毒性擴散也更快。待再一次朝秦蒼擲出環刀,老人竟連接刀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嘭”的一聲單膝跪地,粗壯的兩臂勉強支撐自己,雙目圓睜,眼白處皆變為血色,唯留下一點黑瞳,著實詭異。他顯然是知道自己今日必定要命喪於此了,卻也沒有如“開”門男子那般掙紮。而是集中氣力,抬起頭,雙眸盯住秦蒼,蠕動雙唇。他已經發不出來聲音了,即使真說出什麽也被井口瘋了般的歡呼湮滅了。但秦蒼還是“聽”見了,她從花白的胡子後、皸裂的嘴唇上讀懂了那句“不得好死”。

    “休門出!”

    座上賓客並未聽見兩人最後的交流,他們隻見老者的環刃追著秦蒼滿場的跑,幾番削下衣物,錦衣少年的身上也已然有幾處劃破,如此一來,勝負不言自喻。眼見自己剛下的注怕是要賠上幾番,心中叫苦不迭,慌忙急著在“休”門增加籌碼。可忽然情勢有了驚天逆轉,環刃老者竟如此前持鴛鴦劍的男人一般,突然倒地——可對方明明不曾出擊啊?到底是怎麽回事?賓客的狂歡叫鬧變為好奇和驚歎,好奇驚歎又變為興奮,興奮加持瘋狂,持續不斷的嘶叫聲再次此起彼伏。

    當然,也有幾個華服貴胄隱隱皺起了眉,抬手招來小廝。不知是問了什麽,小廝一愣,旋即又恢複了一成不變的笑容,擺擺手比劃了幾番,打消了客人的不安,這才又笑著離開。原來座上人並非不惜命。

    秦蒼此時已感覺不到懼怕和悲憤了。

    三番五次躲過環刀的追殺,早已疲憊不堪。雖然再次逃脫升天,可能近身護佑自己的刀早已殘缺不全。右臂有兩處傷,一處看來並不要緊,可另一處就嚴重些,該是生生被剜下一塊肉去,汗水一沁,撕心裂肺的疼。

    秦蒼忍著痛,悶哼一聲。想起剛才衝著自己頭部呼嘯而來的飛刃,忍不住害怕,若是反應慢些,此時被剜下的就該是腦袋了。

    如此,還有兩扇門依舊未開。此時絕不能掉以輕心。傷口的疼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倒是讓人保持警醒。趁著敵人未到,秦蒼再次倚靠在青苔岩壁上,調整呼吸,等待新的敵人。

    不多時,新來者如期而至。

    “死門入!”

    這次出來的並不如秦蒼所“望”,甚至也超出了台上看客的預想。

    因為死門出來的並非是人——是五匹立耳灰狼。

    秦蒼對狼並不陌生,好幾年冬天自己都隨夕詔赴往琮隆北的雪山收集藥材、修煉身心。大雪地裏,兩人曾多次遇見立耳灰狼。小時候的自己會害怕,躲在夕詔的大袖子後麵不敢出來。也就是那時候,自己隱隱懷疑夕詔擁有一些常人沒有的能力他仿佛能與這些走獸“對話”。當然,他們沒有“說”什麽,沒有發音,但是與夕詔的對視間仿佛就通曉了僧人的意思,於是並不幹擾,更不相殘。秦蒼跟夕詔坦白過自己的猜想。夕詔的反應是哈哈大笑,說因為我們相互不在對方的“食譜”上,所以隻要不主動攻擊就不會血肉相向;再者,放空心神、摒除雜念,誰人都可以做到“通靈”。說完仔細看看秦蒼被冰麵折射的陽光曬傷的雙頰,抹好藥,又“撲哧”一聲,笑說越看越像猴屁股。

    自己讓人去找夕詔了。

    他會來嗎?他會找到自己嗎?

    不論如何,此時此刻都要先依仗自己了。

    眼前皆是成年雄性立耳灰狼。身形高大,皮毛厚重油量,伏地而立時都到秦蒼腹部那麽高,若是站起來或有九尺!——比一個正常成年男子還要高許多。

    最重要的是,秦蒼看出這幾匹狼的“神色”絕非正常。一般的立耳灰狼黑目,神色收斂,可眼前這幾匹竟是雙目血紅,獠牙外露,嘴裏流出的涎水腥臭不已;狼爪不正常地在身前磨蹭,怒視周遭,低低嘶吼,顯然是在上場前被做了手腳,此時憤怒了。

    秦蒼的毒是針對“人”的。人若無外在防備,麵對“雙姝”則是必死無疑。可飛禽走獸卻可絲毫不受此毒影響。針呢?自己的針透過布匹軟甲刺入人的皮膚,遊走於血脈,破其心肺綽綽有餘。可此立耳灰狼,是生長在雪山裏的,嚴酷的環境讓它們逐漸進化出三層皮毛,防寒防水防撕咬,就是普通刀劍也無法輕易使他們受傷,更何況自己的魚骨銀針本就側重於殺人於無感。

    唯一的弱點該是眼睛和頭顱正中頭骨凹陷處。可立耳灰狼運動速度極快,遠距離根本無法攻擊。近身嗎?秦蒼看看自己手中殘破的小刀,今日可還有命回去?

    一瞬間,頭狼右側的赤耳一躍而起,迅速朝秦蒼撲來。對雪域霸主來說,這統共才多大點地方?赤耳狼速度極快,非人能及,秦蒼無法躲閃,瞬間被撲倒在地。下一刻,秦蒼左肩被狼爪生生刺穿,釘在泥土裏,無法動彈,殷森森的血順著利爪浸入狼體;右手持刀,死死抵在狼牙上,灰狼血盆大口吃痛不已,卻閉不上嘴,血液和腥臭的涎水流在秦蒼臉上。

    秦蒼左手極痛,快速縮緊全身,雙腿奮力一蹬。正好踹在狼肚子上,狼“嗚”一個哀鳴卻並未離去,秦蒼借機左手成拳,不顧肩膀疼痛,猛然用力,魚骨瞬間刺入狼頭正中。

    成了!

    灰狼頭部受了重擊,右爪竟也有些微微麻木刺痛,一時恍惚。秦蒼順勢再用力,將右臂往身前收縮,可野狼正暴怒中,力氣又豈容人小覷,拉扯間,生生撕裂左肩爪牙穿透處,血肉橫飛。

    秦蒼顧不得念疼,咬牙全力往右側一翻,徒然逃離赤耳身下。秦蒼從沒試過在動物身上用針、用藥。在如此危機的境況下,腦子裏不受控製地顯現出一個畫麵曾有一年,一頭剛生產的母狼感激夕詔救其幼子,用濕潤的舌頭舔了舔夕詔和秦蒼。那時雪霽,秦蒼猶豫地伸出手,濡濕的舌頭就輕輕觸在自己的掌心,留下溫熱和癢癢的感覺。還有,還有那時母狼看自己的眼神。

    混蛋!這種狼是有靈性的,從不主動進攻人類。眼前的這幾匹,不知經受了怎樣殘忍的對待?

    但是,也就是突然湧起的這麽一絲菩薩心,讓秦蒼沒有乘勝追擊,也讓她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