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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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讓你離遠點嗎……還能動嗎?”
“我救了你誒。”秦蒼坐在地上,試著轉轉腿,左腳腕吃痛,勉強能動。抱著右膝,垂眼看著正蹲在地上握住自己小腿的陸歇。
自己真是腦袋抽筋了才會跟著跳井對方可是大名鼎鼎、吃人不吐骨頭的“邪王”,怎麽可能打無準備之仗?要是剛才陸歇遲疑一秒拉住自己,現在要不然是和人販子攜手成了篩子,要不然就摔在井底成了肉醬了。
該想到的,璃王府派出的前軍,早就以“雷霆”之勢把這裏探得清清楚楚,就等著瑞熙王來一錘定音,連鍋端。怪不得從進入村子起,陸歇就平靜又冒失得不正常,怪不得“審訊”的時候什麽信息都不多問。合著來龍去脈該是早都門兒清了,隻有“人販子”,啊,不,還有我被蒙在鼓裏。虧我還跟著著急,想護他短長。還有剛才在腔道裏,陸歇故意不讓自己動彈,自己竟然還怕擾亂了他的計劃,忍著聽了那麽久別人的“私房話”。
秦蒼想著,氣不打一處來,右腿用力一踹,正踢在陸歇肩膀上;而後猛將左腿從他手裏抽回來“我向來好得快,不勞你費心。”
說著單腳跳向井底的岩壁邊,單手扶著牆站好。
陸歇站起來,看見靠著牆壁踹了自己一腳的小河豚,正皺著眉往井上看,顯然是在想怎麽上去。
現在井上都是自己人了,是自己疏忽,啟動了暗器。可回報的信息中,明明未曾提到腔穴裏暗器一事,情報為何有誤?
不過更讓自己驚訝的,是秦蒼。這個一心為了“活下去”的人即使做出再明哲保身的決定自己都能了然也能理解,但她卻選擇了冒險。老實說,秦蒼撲過來的那一刻,陸歇是有些恍惚的。此等級的暗器,他心裏有數無論是接招還是順勢而下,都能自我保全。那她呢?她在衝向自己的時候,可曾想過自己有退路?自己若是再遲些伸手,她就會摔下去。七、八丈的井深,憑她的功夫還有命嗎?她是打心底相信自己能護她周全?又或者,那瞬間她根本什麽都沒想過。
陸歇內心是震動的。
“井下,他們之前也沒進來過。”
秦蒼瞟一眼語氣軟下來的男人,決定見好就收。一會兒上去還得指望人家呢,既然有所求,就絕沒可能完全直起腰杆,蹬鼻子上臉就更不明智。
“我可以在這等你嗎?”秦蒼往裏麵看看,伸手不見五指“裏麵太黑了,我害怕。”
答複秦蒼的不是陸歇,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害怕?……我也害怕。”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與周圍人竊竊私語。
是被販來的人?這聲音蒼老、沙啞,聽不清是男是女,隱在暗處,叫人毛骨悚然。秦蒼不顧腳腕疼痛,趕緊跳過來避在陸歇身後。
“誰?”陸歇一手護住秦蒼,一手按上劍身,不敢大意。
“男人?男人會傷害你的!我這裏最安全。”這話應是對秦蒼講的,話語間盡是急切,充滿恐懼。
“你誰是?”秦蒼抓著陸歇胳膊,探出頭試探。
“你……是誰?……我……是誰?”這次聲音斷斷續續。
這就是人販子所說的心智異常?裏麵應該是關著被販來的人。
那人顯然更信任秦蒼。秦蒼就支起身子,朝聲音來處又跳幾步,依舊看不見對方“你還好嗎?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有男人……騙人……”
雙瞳逐漸適應黑暗,眼前是個狹小的石壁隧道。陸歇一手扶住秦蒼,兩人緩緩靠近石壁。後麵的景象,讓人一驚。
短短的隧道,高度驟降,其後是個相對開闊的低矮洞穴。洞穴陰冷潮濕,不知從哪裏湧進的地下泉滴滴答答,滋養著岩壁,生長出與井上相似的斑斕苔蘚。苔蘚上不隔幾處就攀著綠油油的蠕蟲,蠕蟲沒有脊椎支持,扭曲攀援。但“扭曲”的不止毛蟲,還有女人入洞穴,擋在秦蒼他們麵前的是一道通頂柵欄,鐵欄杆上毛茸茸、滑膩膩,隱隱散發著腐臭;而這些女人,就像也沒有脊椎似的,緊緊“掛”在柵欄上,癱軟無力。小的不超過10歲,老的將近花甲,十六個女子年齡各異,均是麵無表情,雙眼直勾勾盯著進來的兩人。她們身上沒有任何枷鎖,雙手攀著濕漉漉的鐵欄,任由五彩的苔蘚的和油綠綠的蠕蟲粘在脖頸上、手掌下。而柵欄上的門,是開的。
這景象怪異又惡心,秦蒼不敢冒然上前,感覺自己掌心和身上都跟著泛起一陣癢癢。可想到正常人竟然被逼成了這般模樣,又覺心痛,於是輕聲道“別怕,我們是來救你們出去的。”
“……出去……”
“……不出去……”
女人們唇部微微動彈,輕輕跟著念出無意義的話語,眼中毫無光亮,全然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突然,最右側那個衣衫襤褸的婆婆發出熟悉的聲音“不出去……你們一起騙人的……”
“不是的,”秦蒼明白她的意思,指指陸歇“他是好人。”
“他們都說自己是好人。”眼神呆滯,不似有意識。
“你們跟我走吧。”至少先回到地上,再說醫治和恢複。
沒有人搭話。看不見的枷鎖去不掉所有人依舊靜靜攀附在柵欄上。秦蒼試探著上前,欲緩緩觸碰伸出柵欄外的一隻手。突然,蓬頭垢麵的女人突然暴怒吼叫,急速伸直手臂,要抓住秦蒼。陸歇眼疾手快,一把薅住秦蒼衣袖,往身後一帶,擋在秦蒼身前“蒼蒼,不要動!”
兩人沒有接觸到,裏麵人又安靜下來,“蟄伏”起來。
“蒼蒼?”年老的女人嘴唇微微動彈“蒼蒼,他帶你好嗎?”
秦蒼聽得這聲音具有魔力,它正在變化,從嘶啞蒼老慢慢變得醇厚溫和“蒼兒?他待你好嗎?”
這個聲音!自己太熟悉了!
“蒼兒,跟了他你不後悔嗎?”
一時間秦蒼有些意識模糊,僅存的理智告訴她,夕詔當然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蒼蒼!閉目!掩耳!”
“晚了!”這好聽的聲音充滿了戲謔,一雙眯著的狐狸眼似乎出現在麵前“若他真帶你好,何必讓你涉險?何必讓你染上未知的爭鬥?蒼兒?小蒼兒。”
秦蒼掩住耳朵,感覺口幹舌燥,可又忍不住往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裏看。
“小蒼兒,”這聲音長了心智一般,勾魂奪魄“小蒼兒不想見到我嗎?是你身邊這個男人,把你奪走的,他沒有過一句真心話!回來吧,回到我這來。”
秦蒼感覺地麵在逐漸裂開,裂縫處霎時長出五彩斑斕的花。身前,那個擋住自己視野的高大身影充滿了戾氣。就在他身後,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院落裏四季開滿了花。夏天,那裏飄出炊煙,炊煙裏又飄出魚肉香。屋子裏的人在叫自己,他說“小蒼兒,不要害怕,快過來。我這裏最安全。”
自己身前人手裏的劍是要砍向誰?我嗎?總之,絕不能讓他傷害院子裏的人!
陸歇見秦蒼入了神,拔劍欲砍向發出誘惑的老嫗。可就在此時,從身後傳來一陣戒鏈震動的聲音,一回頭,看見麵有淚痕的秦蒼雙眼空洞,左手成環,已然要展開攻擊之勢。隻是她動作十分緩慢,慢的怪異,肢體每動一下都伴隨著劇烈的顫動。
“蒼蒼?”陸歇焦急,想伸手攀住秦蒼的手臂。
不想剛一近身,秦蒼右手的新月刀向前急劃,陸歇猛然後退,右手大半個袖子翩然落地。她竟這麽快?秦蒼後退,受傷的左腳踝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向後抵住重心,出手辛辣,沒有絲毫猶豫。
“蒼蒼!”陸歇看出眼前人已然被占了心智。於是不再與其纏鬥,再次轉身向柵欄後襲去。
長劍出,直逼老嫗眉目正中,正要對上。突然全身一震,肌肉緊緊繃住。再看周身,大穴盡封!雙臂、雙腕、雙腿、雙足筋肉緊縮,動彈不得!這還不算,隻聽四周一陣窸窸窣窣,原先綠油油的蠕蟲紛紛爆裂,從粘稠的漿液裏爬出通體赤色的蟲子。蟲子豆大,渾圓。細看,身附透明甲殼,那赤色來自於血肉。通體鮮亮,顯然劇毒!
陸歇一動不能動,眼睜睜看著赤蟲潮水一般湧來,發出“咯咯”的聲響,腳上已經被附著的地方有種怪異的、癢酥酥的感覺,令人頭皮發麻,他朝後大喊“蒼蒼!醒醒!”
可令人頭大的是,身後的秦蒼此時目光閃閃,筆直地朝自己走來。
這種蟲蠱,秦蒼叫它“朱砂”。
幾乎是純物理攻擊。以巨大數量附著人體表麵,悶住口鼻,讓人呼吸受阻;由眼、耳進入腦中讓人疼痛錯亂;最重要的,啃食。豆大的蟲就這麽一口、一口啃食人的血肉筋骨,一個普通成年男子的“被食用”時間約3個時辰。這期間,人不能生、不能死,直至屍骨無存。別道蚍蜉撼樹,淩遲也不過如此!該蠱練就以後,秦蒼留下母蠱,但覺得太過不人道,從不曾用過。可如今竟“爽快”地施在陸歇身上。
夕詔,讓她的恐懼的湮滅,卻也是她的死穴。
暗處,看秦蒼慢慢靠近,聲音繼續蠱惑“你做得對,到我這來。這世上沒有真情的男子,何必錯付自己。跟著我,到我這裏來。”
那是夕詔,他坐在陽光下,石階上,一呼一吸間,衝自己微笑。秦蒼覺得周身沐浴在暖陽裏“師父,我不想一個人。”
“你當然不是一個人,為師會保護你。”夕詔緩緩伸出手,靠近秦蒼的臉“隻有我,隻有我對你是真心的。我會永遠陪著你。”接著傾身向前,像是要吻向女子的唇。
不對!
秦蒼瞳孔瞬急縮。
不是他!
一瞬間,眼前的謫仙幻化成原本的樣子——黑暗中,兩人離得很近,看得清晰眼前老嫗頭發幾乎垂於腳麵,滿臉刀痕,一口枯黃的牙齒落了七七八八。她雙臂勾在柵欄上,雙手長長的指甲朝秦蒼伸來。眼睛哪還無神?並不渾濁,甚至有與長相不相符的澄澈,此時還帶著疑惑。
秦蒼打了個寒戰,往後退了一步,觸碰到身後的陸歇。左手一振,“朱砂”盡褪。
“沒人能逃過我的幻音。”變回蒼老又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著。
秦蒼沒有理會,轉身向著陸歇,這才覺腳踝一陣劇痛。他周身大穴盡數被封,眼下自己雖已幫他解開,卻不能馬上用武。況且不知“朱砂”進攻到什麽位置。
“你怎麽樣?”秦蒼扶住陸歇,按住其脈,比自己想象的情況要好。敵方一箭未發,傷他的竟是自己。秦蒼心裏一陣愧疚。
“不要緊。”陸歇見秦蒼恢複,一顆心放下。又見對方擔心的樣子,倍感受用。恰逢她扶著自己,就皺著眉稱無力,有意無意把身體重量往對方身上分。
秦蒼感覺陸歇硬邦邦的身子朝自己壓過來,越來越重,一隻腳又吃不上力。急得一把抱住陸歇的腰,撐住“你到底怎麽樣?……不應該啊。剛才那些蟲子有沒有接觸到你皮膚?啊?你說話呀?”
“原來如此,”黑暗裏聲音幾乎聽不見“是我會錯了意。”
“呼”得一聲。四周火光升起。霎時間,眼前響起十幾個女人的哀嚎和慘叫。
秦蒼嚇得一抖,就見唯獨那個披頭散發的老婦不吵不鬧,悠閑坐在地上,抬著眼皮看著自己和陸歇,朗聲道“陸將軍。”
什麽意思?對方認識陸歇?
陸歇看似並不驚訝。他知秦蒼腳踝帶傷,不再欺身,收了劍低頭看著鬼魅般的老婦人。老婦人咧嘴一笑,殘缺的牙齒露出來“陸將軍未曾見過老身,可老身識得陸將軍。你的眉眼與你父親極像。小姑娘,你的心上人是來尋我的。”
一切太快,秦蒼愣是沒反應過來。
“李夫人?”陸歇試探。
“小子,我不隨他姓!我是吳涯。”
“吳涯?”忍不住發出驚呼的是秦蒼。
吳涯,那個北離著名的才女,北離大將軍李闊的夫人,吳涯?
“正是,看來小姑娘也聽說過我的閨名。”沙啞的聲音透著幾分自嘲。
秦蒼某次在紅樓聽得小女孩們攀談,說起吳涯,各個眼光閃閃。吳涯曾是北離貴族小姐,後族中有人得罪權貴、惹禍上身,家道中落,迫不得已落入風塵。然雖處煙花之地,卻出淤泥而不染。傳她嗓音極鳴麗卻頗清高,多少達官顯貴望穿秋水卻也盼不到吳涯一曲。可不知為何,最終嫁與了風流成性的李闊。倒是這李闊成婚後,像變了一人,屢立奇功,官位也跟著扶搖直上,一直到如今“攜天子以令諸侯”的勢位。
一開始李闊逢人就說,家裏有個賢內助、解語花,讓自己毫無後顧之憂得以全心為君排憂解難。那時吳涯也是極風光,出了紅粉之地,夫唱婦隨,也算半隻腳重回廟堂。可後來不知為何,這人就像消失了一般,突然沒了音訊。不久,李闊又納了幾房妾侍,各個豔絕。不多時,大家也就忘記了那個曾經轟動京城的才女。
原來她在這。她為什麽在這?
傳聞中的吳涯竟然變作這般,秦蒼無法將這兩個形象重合在一起。
“怎麽了小姑娘?害怕我?”吳涯笑著的時候身上破爛的衣服隨之顫動,發出餿氣,像極了乞人。
“你……”秦蒼試探“你為何被關在這?”堂堂北離大將軍的夫人竟被賣做“女奴”,背後陰謀注定重重。不過這一切一定都不會逃開李闊的準許。
“你說呢?你不是已經嚐試過了。”
幻音?
懷璧其罪——她能控人心智。
“小姑娘,除了當初授我幻音者,你是第二個能破此術的人。我很好奇,明明你已經進入幻音,為什麽又突然回心轉意。你知道嗎?上好的武器是會叫人恐懼的。要麽為其所用,要麽斬草除根。你,”吳涯又咧開嘴“也要小心。”
秦蒼想起剛才自己被操控,身不由己,又聽吳涯“勸告”,頓時覺得脊背一陣涼。雙手抱臂。陸歇看見,將她擋在身後陰影裏“這些人都神誌不清,是你做的?”
“是啊。都是天涯淪落人,我就幫她們認清了真相。誰知,她們接受不了真相,願意沉溺在自己編織的世界裏不出來。不怪我。”吳涯說得無辜。
洞穴裏再次泛起惡臭,醒來的女人嚎叫得死去活來,秦蒼轉而對陸歇“我們上去,讓你的人下來帶人。這裏不是一兩個人能解決的。”
陸歇點頭“吳涯,你自由了。隻是,既你能控人心神,為什麽還會受製於李闊?”
“為什麽?”吳涯用戲謔的眼神看著陸歇,繼而轉向秦蒼,接著是一陣長長的沉默,沉默到秦蒼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可最後卻等來一句輕描淡寫“不要信任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