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井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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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對岸幾處人家相隔著實有些距離,落日時分看見炊煙糾纏才誤以為相去不遠。秦蒼緊緊跟著陸歇,將自己藏在他月光下的影子裏,指腹壓住戒指,步步為營,如此依舊不免心肝顫悠。

    陸歇不時用餘光關照身後瑟瑟縮縮、麵容警惕的少女,難得她願意緊挨著自己,便有意走得慢些。

    秦蒼從極樂閣一路殺出、死裏逃生,可謂一戰成名。這事跡別人不知,陸歇身處的位置卻不會不知。極樂閣何等地方,獵物能極樂生天?從沒有過。即使最後是臨南少司命不惜提前暴露自己前去提了人,讓她免為西齊暗影,可能在各路高手中撐到最後,甚至讓趙為用上弦鞭擊殺的,也絕不是一般人。

    不過就是這麽一個被各方高層勢力秘密關注的人,膽量竟如此?陸歇好奇,走得又慢些。秦蒼可謂草木皆兵,正貓著腰四下環顧,一回頭來不及收住腳步,直直撞在陸歇背上。猛地彈開,“唰”得亮出彎刀,才緩過來是自己嚇自己。於是幹笑一聲,回頭看一眼背後,又伸手去摸額頭,挑眉示意繼續前進。

    可剛要抬起手,卻被一股力量生生拉住,一拽,兩人並排靠在牆上。

    牆麵冷冰冰,陸歇的手很暖和。

    正疑惑,就聽不遠處一男一女急急走來。

    聽得出,來者是盡量壓低了聲音的,男人在說著什麽,語氣盡是戲謔和威脅,而被他“羈押”來的女人,則正在抽泣。

    “小聲點!還哭?打死你聽見沒!”

    “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告訴你,能被爺爺我看上,是你的福氣。不想與爺爺快活,就把你一並扔進井裏去!”

    井裏?

    不要打草驚蛇。

    秦蒼和陸歇對了個眼色,緩緩跟上兩人。

    湖岸邊雜草叢生,枯朽的草木有人高。男人提著哭哭啼啼的女人在其中穿行,駕輕就熟,顯然是“慣犯”。

    月光太亮,不能跟得太近。秦蒼看來者是人不是鬼,膽子大了不止一倍,摩拳擦掌,和陸歇左拐右避,倒也未曾跟丟。

    男人過了草叢又經三、四間農院,一頭紮進長滿花曲柳的林子,輾轉入了一戶院落,一個閃身竟然不見了。兩人搶步跟上。

    院中,房屋早已破敗,屋頂瓦片掉了七七八八,房梁更是直露在外,蛛網密布。院落外靠近窗戶一角,一個用竹草搭製的涼亭倒十分紮眼,過於嶄新。

    二人方向一致,緩緩進入亭中。亭內有一石製八仙桌,旁處並無椅子。陸歇四下看看,以一個怪異的角度向桌沿驅動內力。下一刻,就聽“謔”得一聲,石頭桌板打開一條縫,再驅裏,桌板緩緩敞開。

    桌下竟然藏著一口寬大的老井。

    兩人對視點頭,沿旋梯而下,內裏燈火通明。

    秦蒼感覺很不好——直接入敵營未免太過冒失。這種錯,一輩子犯一次就夠了極樂閣裏被人甕中捉鱉的感受自己實在不想再經曆。可身前的陸歇倒是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按說他的性格不該如此不謹慎,或是他認為並不會有危險?

    老井內部自由洞天。

    下了旋梯,光線更盛,是個腔艙。

    洞艙不小,橫向能並行五人。縱向最低處也足有兩人高,加之之前旋梯高度,洞艙底距頭上的地麵該有近兩丈還餘。洞艙兩側每隔幾尺鑿有洞窟,洞窟內盛放燭火,隻是盛放燭火的器皿怪異——走獸頭骨,猙獰。燭光搖曳,除了井口,應該還有其他通風係統。

    顯然,地上亭子雖新,整個“據點”卻是很有些時間了。

    腔道很長,像巨蟒經過,留下逶迤。腔艙兩側沒有人,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出現過一次後就消失了。巨大的腔穴形成一個“喇叭”,也是最好的監控係統任何輕微的聲響都可輕易疊加至整個空間,滴水若湧泉。秦蒼和陸歇盡量輕聲往裏走,以免被發現。

    即使跟著陸歇,秦蒼心裏仍不免七上八下。有暗器嗎?有埋伏嗎?還往裏深入嗎?命是自己的,怎能安然交於別人做主。幾次跟陸歇擠眉弄眼表達意思未果,此刻也是進退維穀,隻能繃緊肌肉神經,應付突然降臨的攻擊。

    左側,腔道繼續深入;右轉,出現一個相對獨立的腹艙。

    突然降臨的攻擊並沒有出現,出現的是聲音。

    衣服布料撕裂的聲音、男人的笑聲和女人的抵抗。

    想也知道裏麵的情況,秦蒼上步就要衝進去。卻腹部一疼,被陸歇攔腰拉下來壓在牆上,一手就給捂住嘴。看對方停止掙紮了,眼睛紮巴紮巴,陸歇才鬆了手。

    “你幹嘛?”秦蒼驚怒,依然下意識壓住聲音“強搶民女,犯法!”

    “等等。”陸歇輕輕比了個“噓”的手勢。

    秦蒼焦急,隨時準備衝進去。可突然就聽見裏麵女人說“三郎,可是真的戀上了哪個小妖精,要負了奴家了?”

    三郎?

    “怎麽會?你可是我八抬大轎娶回來的,負了誰也不能負了你。”

    八抬大轎?

    秦蒼挑挑眉,吞下一口吐沫,一陣汗顏。兩口子?真是……好雅興。

    又抬頭看一眼身前蹙眉的男人,用眼神問你怎知道?

    “待我將那些女奴賣出去,又能賺上一票,穿金戴銀都由你。”

    “可是三郎,我還是怕。那女人一看就不好惹,也不知什麽來路,咱們幫她做的可是掉腦袋的營生。”

    “怕什麽?這麽多年了誰來查過?這地方隱秘,況且,閑雜的人也都被嚇跑了。”

    還是壟斷營生。

    接著屋內又一陣汙言穢語,兩人耳鬢廝磨的喘息聲越來越大。

    秦蒼雖說長在紅粉之地,過硬的卻也隻是理論知識,從沒這麽近的親曆過別人的床笫之私。此時腰際又被陸歇緊緊環抱,瞬間覺得臉上火辣,下意識就用雙手捂住耳朵。

    衣袖摩擦,劃出聲音,在洞穴裏十分明顯。

    艙內的親昵瞬間停下來“誰!”男人大驚。

    早就該動手了,倒像是我們做賊一般!

    秦蒼用力就要往屋裏衝,一句“你奶奶我”正要脫口而出,不想腰間又是一緊,差點給憋回去一口氣,陸歇的手再次壓住了自己的嘴。

    這人到底要做什麽?!

    秦蒼憤怒,睜大眼睛瞪著陸歇。

    陸歇麵上並無變化,隻是一雙眼睛深如潭水,靜靜看著身下的女子。看女子不再衝動,捂在紅潤潤唇上的手輕輕上移,覆在了澄澈的眼睛上。

    世界黑下來。接著秦蒼感到側臉一陣熱氣,就聽得耳邊一聲貓兒叫。

    “喵——”

    “又是貓,這地方陰邪的很。”

    接著,交纏的聲音繼續。男人的奮不顧身,女人的啜泣歎息。秦蒼眼睛看不到,身體動不了,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可聲音壓根蓋不住。她不知道陸歇究竟有什麽計劃,害怕自己莽撞會壞了對方的打算。於是咬緊下唇,不開口,一小會兒,就憋得滿臉通紅。

    哪有什麽計劃,陸歇根本就是假公濟私。他看著懷裏小小的女子被束得不得動彈,卻依舊相信自己、依附自己、不做聲響,感到很是滿意。又見手掌心傳出的熱度愈發滾燙,被覆在掌下的睫毛一扇一扇撓著手心癢癢,露出的小口微微張開,就想,不知它是不是柔軟溫潤的。

    屢次三番趁機欺負她、禁錮她,自己卻也難以說明原因。此時她不動,是默許自己的私心了,還是怕壞了自己捉捕人販子的“布局”呢?

    陸歇慢慢俯下身,貼近秦蒼用小袖子覆住的耳朵,輕輕說“晚些再進來。”

    接著周身的溫暖迅速消失,秦蒼大口喘起氣。第一次感受到,周遭原來這麽清冷這麽刺眼。等陸歇已經閃身進洞,命裏麵的人穿戴好,開始訓話。秦蒼竟依舊緊緊靠在岩壁上,呆看著前方,雙手還在耳畔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他在捉弄我吧?

    ……當然是故意的啊!虧我還以為對方有什麽謀劃!

    想想清楚,秦蒼氣呼呼進了洞穴。憑什麽聽你的?

    說實話,感受確實不好,空氣中彌漫著混雜的怪味。艙室不大,岩壁與外側無異,光線昏暗。隻是從進“門”起,左右兩側摞了泛黃的木箱子,足有六個。箱子最上鋪著幾縷不大的皮毛,昏黃下顯出如油的色澤。

    這是真正的“臉皮”這些走獸皮毛連著麵孔一起被剝下,幹癟的頭皮與身上的毛發坍縮在一起。沒了頭骨,眼眶處空蕩蕩扭曲著,連訴說生前的冤屈都不得。皮毛旁貼有一些符紙,整個布置像是某種儀式。

    此處陰森,秦蒼兩三步跑進去,和陸歇靠近些。自己真是沒氣節也不在乎顏麵上一刻還生氣,下一刻就改找了蔭蔽。能保命的都是娘,對夕詔是這樣,對陸歇也是這樣。

    臥塌在最裏,塌前兩人雙雙低頭,跪拜陸歇。陸歇的幽冥劍甚至未曾出鞘,可整個人卻寒氣凜凜、不怒自威。秦蒼能感覺到他周身透出的殺氣。這是醉臥沙場的人獨有的戾氣,即使秦蒼站在他背後與他還有段距離,卻也能清楚感覺到這種肅殺。不好惹,秦蒼打了個寒顫。

    男人正是客棧笑眼店家。

    此時他還在顫顫巍巍地述罪,爭取“坦白從寬”,看見有人進來明顯愣了一下,接著又繼續低頭告解。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秦蒼感覺自己靠近後,陸歇周身的可怖氣息,收斂起來許多。

    “……十、十六個人。這次就這麽多,都在井下……少俠,我說的句句屬實!我隻是個替人賣命的!少俠饒命啊!”

    不知此事勢從齊或北,陸歇不想用自己身份趟這渾水。

    “替誰賣命?你剛才提到的那女人嗎?”秦蒼上前幾步問。

    陸歇似乎早料到秦蒼不會乖乖聽話等在外麵,所以此時她突然插話進來,陸歇也不幹擾,隻是直直立在她背後,震懾著地上二人,讓他們不敢多生心思。

    “小的也不知她是不是主使,隻是,小的見過的除了蒙麵的黑衣人就隻有她了。”

    黑衣人?“那女人什麽樣?”

    “那女人很神秘,每次都帶鬥笠麵紗來見,幹這種事小的也害怕,每次都心慌,沒見過她正臉。”

    “‘這種事’?你也知道這種事違法亂紀、喪盡天良,也知道怕?”秦蒼牙根癢癢,沒好氣。

    “你們怎麽交接?”陸歇接過問。

    “少俠,每次那女人會提前一天出現,告訴小的人數。第二日會有黑衣人將那些女奴……不不,將那些人帶過來。隔段時間,那女人會再出現,給小的銀錢,再過一日黑衣人將她們帶走。”

    女人更像是一個交接的上線,而非主事者。單向交接,對方嚴謹。

    “帶我們去看。”秦蒼想,問不出源頭至少先救人。

    “女俠,不可啊!不是小的不想帶你們去,隻是那井四周暗器遍布,活人隻能通過箱子放下去。”男人邊說,邊顫巍巍指指眼前的箱子“我每次,也隻是將人帶過來,裝進箱子放下去就離開了。井穴裏……小的著實沒膽量!”

    井穴?這裏已經是地下,他的意思是還有更深的洞穴。

    “為什麽要把人藏在井穴裏?”這裏明明已經足夠隱秘了,“另外你怎麽確保那些人是死是活?”他不下去,那些女子生活基本所需又如何保證?他們眼裏那可是貨物。

    “小的也不知……這些人運出去的時候也走井口,體態儀容如初。所以我猜,我猜……或許還有其他人供她們所需。隻是小的從未見過。”

    其他人?如果存在“從未見過”的其他人,就意味著有其他出入口。既然有明確的分工,為什麽又非要用同一井洞上下?

    “那我們也可以通過箱子下去一探究竟?”

    “女俠三思啊,”男人麵露恐懼“雖然每個從裏頭出來的姑娘都身體如常,可……可是心智上都變得有些呆傻,不知裏頭發生過什麽。”

    “那好,不如放你下去,回來告訴我們下麵有什麽。”

    “不可啊!小的知道錯了!女俠饒命!少俠饒命!”

    這自然不是辦法。裏麵若是真有他一夥的,不就與他從旁路逃了?即使這人沒有保守住秘密,倒也算為地下的人販子通風報了信,解了他們被圍剿之勢。

    “蒼蒼,我下去。”

    秦蒼驚訝回頭,心想你有病吧!我就隨口嚇一嚇這千刀萬剮的人販子。男人說的暗器是真或是同黨震懾他們的言辭不好說,但是光左側黑咕隆咚那條路就盡顯不祥之氣。

    “這兩人已經在我們手裏了,那些女奴早晚會經他們的手重新回到地麵轉賣,那時說不定還能看到他上線。”

    “現在下去,不僅能救人,或許還能找到‘另一個’人。”

    “你……”

    秦蒼越發覺得陸歇今日反常。

    是,做事不應該像自己這般畏首畏尾,可最基本的謹慎還是要有的。陸歇今日幾乎毫無顧忌、毫不猶豫。大膽、甚至魯莽。

    “可是……這箱子,你真要進箱子裏?”秦蒼看看箱子上的皮毛和符紙,勉強順著陸歇的思路。

    “我不用箱子。”

    這次震驚的可不隻秦蒼一人,連“店家”都瞪大了眼睛。

    “少……少俠,”店家吞口吐沫,覺得人要審時度勢站好隊,爭取寬大處理“小的多個嘴。那女人曾告訴小的,上一任看井人,他好奇,有天喝了酒,自己順著那井繩滑了下去。人抬上來的時候,都碎的不成型了……您還是……您還是三思啊……”

    陸歇並不再多言語,朝著店家“帶路。你,”又衝著一旁壓低聲音啜泣的女人“留在這別動。”說著往腔道走。

    “王……陸公子,”秦蒼趕緊追上來“你真要去?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萬一有危險呢?”

    陸歇停下腳步盯著秦蒼,一臉正經“擔心我?”

    秦蒼氣得一口氣要別過去,心裏苦“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怕我回不去啊。”

    入了腔道,光線越來越暗,行百餘步,就到了“井口”。

    這是一口真正的“井”。

    古井半人高,由青磚堆砌成。其上架著結實的枯木架,木架上係著手腕粗的井繩。井口寬大,像個祭壇,足讓那些“棺材”盛著人,上下運輸。井沿處長著斑斕的青苔,滑膩惡心。秦蒼靠近井邊朝下看,黑漆漆一片,不見底,隱隱能聞見一股股惡臭。

    陸歇將秦蒼拽離井邊遠些。再獨自回到井沿,握住井繩,輕輕拉一拉。正要說“在這等我。”

    突然,四周洞窟裏未點燈火的頭骨燭台迅速轉動,齊齊對準井口方向,不等人反應,拇指長的短箭齊發!短箭淩空幾乎毫無聲響,一經空氣又爆裂成無數更短小的箭。霎時,既定目標的上下左右漫天“星鬥”,縱使插翅也難飛。同一瞬間,箭身上塗抹著的致命毒素傳入秦蒼口鼻,即使短箭未擊中要害,毒也能頃刻取人性命。

    秦蒼離井口遠,隻要幾步,就能衝出攻擊範圍,逃出生天。可是,那一瞬間太快,仿佛是下意識的,秦蒼甚至都沒想到自己正朝著死路猛然撲去!身影騰起,翻飛閃躲,左手戒指凜凜作響,右手新月擊出,正擋在殺向陸歇側前最近的一支箭。

    “二哥小心!”

    陸歇驚訝,手臂卻穩穩接住朝自己飛撲過來的人。井繩一動,兩人速降。

    最後一眼,秦蒼看見鋪天蓋地的箭、人販子被射成篩子的臉。以及,腔道來處大量的璃王府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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