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英雄的誕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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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人了。
想法一經浮現,就再也抹不掉。
蔣通癱坐在一塊潮濕的大石頭上,腿半垂著,泡進奔湧的河水中。雨大水急,不知是雨水落入河中,還是河水爭先入九霄,騰起的水霧砸在書生的背上,再隨著滾滾而去的河瀑急轉直下,向下遊兵戎相向處匯集。
天氣陰冷黑暗,兩人全身泥濘、發絲淩亂,可腦中尚能嗡嗡作響的,隻剩一個。此刻書生分毫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疼痛與寒冷,也聽不見馳騁向前的轟鳴與遠處驚天動地的喊殺。他想是我害死了他。
在對河流進行了一番遠距離“偵查”之後,蔣通認為並非像蕭桓所說那般不可橫渡。於是尋了上遊遠路,沿繩索下降,跳入河中。哪知河流遠比看上去更急、更深,水下更是有數不清的渦流!男子幾乎是一下河,就被從高處降落的水柱擊打進水底。霎時,周身、腳下仿佛有無數旋渦向他襲來,猶如從地獄伸出的手,拉著他不斷向河底盤旋。
這道橫亙兩山之間的河瀑與蔣通曾經蹚過的所有河流全然不同。旋渦朝不同方向攪動,仿佛要將男子撕裂成幾片,蔣通努力維持著最後的鎮定與清醒。待到衝擊較弱時,猛向上用力!在頭剛探出水麵時,他就看見,那個慌慌張張的小兵正向自己伸出手!
書生不是不知道,如此湍急的水流,抓住他根本無濟於事,不過是多一條人喪命。可或許是因為極度恐慌、或許是因為身體的本能。總是,那一個瞬間,他不顧一切地抓住了穩穩遞來的手。
大雨中,小兵見蔣通一經入水再未探出頭,便知他危險了。於是屏住一口氣,一頭紮入水中。好容易攀住一塊岩壁,待蔣通再次浮出水麵,想拉他一起靠岸換氣,再往上爬。哪知,那從水下探出頭來的人就像瘋了一般,幾乎手腳並用緊緊攀住自己的身體!接著,他向下一個用力,男孩就再也承不住過度的拉扯,兩人一同落入河中。
河水起伏,急雨翻湧起河底的泥沙,讓原本就渾濁的水能見度更低。兩人如海中魚蝦,隨著輾轉的河浪一同顛簸旋轉,根本不知道哪裏是天,哪裏是地。然而,即使什麽都看不見,兩人卻能清晰地看見彼此。
於是,這個連名字都未曾被問過的年輕士兵臨死之前所看到的畫麵是這樣的那個在岸上自信坦蕩、拍著胸脯說這是“秘密任務”的“皇親國戚”,在水下施展出極大的力氣,緊緊將身穿胄甲的自己抵在他身前,拚盡全力將頭和身體蜷縮在自己身後!
衝擊中,蔣通的胳膊先撞上了一處暗礁。那是一塊尖利的岩石,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河水的衝擊從未將它的棱角打磨平順。為了自救,書生用盡全身力氣轉過身,將手腳被自己錮住的士兵推向身前!
不多時,那個被他強行拽住後背的孩子尚未叫出一聲,胸膛便撞在了暗石上,撞擊處和口鼻當即噴出暗色的液體,混入渾濁的河流中。之後,男孩變得“聽話”了,他不再掙紮,任蔣通將他繼續拖拽在身前,成為活活一具肉盾。在最後的峰回路轉時,小士兵的屍身被狠狠拍在一個大石頭上。速度減緩了,憑借最後的衝擊,他們停在了那處大石頭上。
這個用前二十多年的時光熟讀聖賢、滿嘴經綸,打算拚死改變北離現有格局和貧富隔絕的年輕人,出師未捷便先害得一人喪命一是,因為他的武斷,他們下了水;二是,在明知水流中危險遍布的時候,他不惜用另一個的性命偷生!而現在他還沒有意識到,因為自己自以為是的決定,他“殺”了不止一個人。
可這不能怪我對不對?若不是他貪戀戰功也不會輕易隨我同行;而決定下水,不就是來救我的嗎!現在,他是英雄了!他以一命換一命!
蔣通烏紫的唇一遍一遍重複著自己的假象,仿佛一個虔誠的信徒在佛前低低吟誦。他伸出手,顫抖著覆在那個胸前凹陷進一大塊的士兵臉上,想將他唯一一隻完好的、卻直直盯住自己的眼睛合上,讓他瞑目。可是,就在剛要接觸到想象中冰冷卻柔軟的皮膚的瞬間,蔣通聽見高處、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突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男子的身體是僵硬的,可精神確實高度緊繃的。他勉強站起身,感覺頭臉有些微燙、天地有些搖晃,然後哆哆嗦嗦往山上爬。沒多久,他就看見一對人馬,手中提著鐵爪般的東西向喊殺聲處疾行。
是蕭桓的人。
“王爺快走!”
“讓開!”蕭桓劈開從側後飛向鬆挫的刀刃,反手用力,斬下持刀之人的手臂,瞬間,鮮血漸了兩人一身“動搖軍心,當依軍法處置!”
“王爺!”
“閉嘴!”
蕭桓的將士幾乎完全被圍困向前是人數眾多、裝備精良的敵人;身後是粉身碎骨的激流暗礁。隻是“山匪”也沒得著好。他們簡直沒有料想到,這麽一隊人數少、武器舊的將士竟能抵擋得過他們重重攻擊、接連斬殺他們那麽多人!沒有人敢懈怠、沒有人敢放鬆、沒有人敢喘息敢眨眼,這些渾身泥濘血汙、殺得滿眼通紅的年輕人原本都是北離的孩子,他們或許相識、又或許從未相見,可現在因為投身在不同的陣營,被迫執行的相互絞殺的任務。
援軍還不來嗎?心中唯一的希望支持著戰士們近乎機械得揮舞著武器抵擋。援軍還沒到嗎?卻又不敢有過甚的期待膠著之下,刀劍無情,哪怕是一個分神就會讓人命喪黃泉。
正在這難舍難分之際,隻聽“匪寇”的洞傳來一聲大喊。那喊聲洪亮、清朗,通過穴壁的多次接力與疊加,宛如天地間第一聲神聖的啼哭,要為混沌和罪惡畫上一個休止!
“住手!所有人住手!你們的主將已經降了!”
洞穴深處,那火紅的光由遠及近,隻見一個全身濕漉漉的瘦弱書生,架著一個蓄著大胡子的男人;男人雙手高舉,脖頸處被一把短刀抵住。而他們身後則跟著煥王的兵。
“放下武器!饒你們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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