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怎麽回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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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社的那處院子很偏僻,行了不多時,頭頂的星光便蓋過了遠處燈火。
任晗跟著少年往前走,不是沒有過猶疑。可見那男孩一蹦一跳,嘴裏銜著路邊隨手摘的葉子,哼著模糊的旋律,也便漸漸將一顆心放了下去難不成還能把我賣了?
男孩走在前麵,時不時會回頭等等她;或是笑笑,斷斷續續與她解釋,說今日大師兄與老師一直在討論什麽,晌午時連飯都忘了吃。還說這在昆侖社是常有的事若是對書中哪處內容入了迷,能廢寢忘食;對內容有了不同理解也會據理力爭討論,誰都不讓誰,那定要將對方說服的模樣,外人看起來竟像是沒了禮法尊卑。
不過老師最不在乎的便是“規則”。他經常鼓勵學生們不要墨守成規,抱持懷疑的態度去看待周遭既成規矩。男孩說,老師第一次找到他家裏來時,便告訴自己說就算是師長也會有局限性、也會犯錯,常懷質疑和謹慎求證是一個學者該擁有的最基本的態度。”
“這孩子的意思是,並非他上門求拜,而是老師主動‘找’到了他?”
“嗯?”任晗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之後想想,點頭“是的。”
原來收徒的途徑並非全然一致,那麽蔣通作為“大師兄”的身份就解釋得通。隻是,另一個更尖銳的問題自然浮出水麵這位老師是依據什麽來挑選入門?他一介書生又是如何在萬家燈火中找到他們?甚至,據蕭桓的調查,昆侖學的開銷其實相當大。種種看來,背後有人對他提供支持的猜想基本被驗證,換句話說,昆侖社與九澤的關係幾乎坐實了。
小少年告訴任晗,老師不喜歡被束縛,更不像什麽“慈父”,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活得像個“瘋子”。
臘塔耶經常帶自己的一眾弟子一同遊山玩水。出遊並不影響授課,授課也不拘泥於形式林間、山河、集市,處處都可以是講堂。教學的方式自然不是什麽大權獨攬、限一家之言——沒有人是一成不變的俯瞰者、也沒有人隻配待在經壇下仰望。所有人都有機會並且被鼓勵著說出他自己的看法,哪怕再過上半月,他自己都會調笑曾經的觀點也沒關係,甚至這是會被大家稱讚的——破與立皆需要智慧與勇氣。臘塔耶自己也是個喜歡“出爾反爾”的人,當然,僅對於治學。這是一種來自心底的無畏與信念,是將自己放得很輕很輕,卻對所追尋的真理絲毫不怠慢。
今日也是,老師與大師兄爭論不休,最後還是自己將粥和小菜送了進去。也就是那時師兄提議說想帶一位女子來見師父,又讓自己來橫橋處等她。
“仙女姐姐,”小少年眼中澄澈,笑得很甜“我們還是頭一遭聽大師兄主動提起過女子呢!”
任晗聽罷有些開心,又有些緊張,蔣通的父親去世得早,他年紀還小時便跟在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師跟前,即使臘塔耶不是個拘泥禮教之人,但在蔣通心中的位置和分量不言而喻。之前他未曾在昆侖社提起過自己,但今日卻決定帶我來此處,這是不是意味著在他心中已經認定我了?
一路上,任晗聽著孩子的講述,時間就變得快起來,泥濘崎嶇的小路也變得有趣。對於昆侖社師生的情誼,任晗很羨慕。在家中父親總是高高在上、容不得質疑更別說主動邀請別人挑釁。任允總是要自己“像個女兒”,要家裏“像個家”,可什麽才是一個“女兒”該有的樣子、什麽又是家?甚至,誰又有權力定義這些呢?他不過是想將任府也建立成一個等級森嚴的地方,像朝堂、像監獄、像整個北離。
不多時,兩人就入了院子。
普通的、寒簡的卻幹淨的屋舍,和任晗想象中那些仙風道骨、不好功名的居士所住的地方幾乎一模一樣。
一進院子,小孩就一改之前那調皮勁兒,放下口中葉子,整理衣衫,然後規規矩矩拉開門,進去傳話。
任晗等在外麵,呼吸著清凜凜的空氣和其中若有若無的香氣,望著燭火照亮的室內映出三個身影,心中竟升起一絲敬意。明明自己的父親便是一朝太傅、是當今北離王的老師,可記憶中自己從沒對那個冷酷無情的人產生過什麽深厚的情誼,更何況敬意。
待那小少年走出來,笑眯眯對任晗拜了一拜,請她進去。自己這才第一次見到蔣通常與自己提起的尊師,臘塔耶。
這個人比自己想象中要年邁許多。雖年過六旬,眼神比之青年人似乎有更多攻擊性和叛逆,一頭花白頭發隨意盤起來,落下幾撮卷曲的發絲在額前;他的臉上和後頸裸露的地方,生出一些白斑,上麵顯出脫過皮的跡象;身著布衣,淡藍色布衣寬大,讓老人看上去更加單薄;赤著腳站在地上,像是半分感受不到寒冷一般。
臘塔耶與那些書中記載的先賢模樣很不同,他並非一副淡泊出塵的模樣,而是顯得很急躁手指、腳趾都在不住動彈,整個人沒有目的地來回踱步,仿佛腦海裏一直存在著一團劈啪作響的火,要麽思考、要麽燃燒。
見任晗進來,老先生臉上露出笑容,可笑容印在因為常年思索而舒展不開的眉頭上,顯得嚴肅又苦澀。他並沒有歡迎弟子“心上人”的到來,也沒有因為知道對方的身份而拘束或是心懷責備。他向著對自己恭敬行禮的女子點點頭之後,深深地注視了她良久,之後歎了口氣,比出一個噤聲的動作,便不再理會她。轉身繼續踱步,整個人焦躁、急切。
“他隻是來回走?”蕭桓打斷女子的回憶。
“對。好像在思考什麽,或者等待什麽……我不知道。”
“你說從外麵看,屋內有三個影子?”
“沒錯!那小孩出來後,除了臘塔耶應該還有一人,我當時以為是蔣通,可是他根本就不在!”比起“消失”的蔣通讓人生氣,當時屋子內一切都在焦急地走向死亡的氣息更讓女子脊背發涼。任晗深吸一口氣,用手輕輕摸摸自己的脖頸,繼續回憶。
臘塔耶始終沒有邀請女子走近自己,或是請她坐下。可過了些時刻,他竟然主動再次轉向她。
這一次,他對她說話了。
“逸兒,我的這一世要盡了,而你卻依舊選擇活在枷鎖與詛咒中不眠不休。逸兒,過去的回不來,一切都變了,這樣固執地駐守還有什麽意思呢?去打破真相吧!去毀滅舊曆吧!去褻瀆規則吧!在大喜大悲中觸及界外之界!”
這位宛如被鬼魅附身了的老者越說聲音越大,最後幾乎在嘶吼!任晗不明白他為什麽如此,甚至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因為他的雙眼雖然“看”著自己,但明明是在對另一個人講話!
接著,學者就陷入了如他所說的“狂喜”中。臘塔耶大笑著,麵部和身軀逐漸痙攣抽搐。任晗想上前攙扶他,卻跟本無法觸碰急速轉動肢體的人!他的軀體猶如不再有骨骼一般,曲折甩動出人類無法擺動出的弧度。
女子當時嚇壞了,麵對一個像被惡靈詛咒了一般的人,她飛快拉開拉門,朝外麵大喊“救命”。可是庭院外早已沒了那少年的身影,光禿禿的院子、寂寥崎嶇的路,哪有人會在晚上無故蒞臨?!
這時女孩再次想起了蔣通是他叫自己前來此處,為何卻不見蹤影?!她想大喊蔣通的名字,可就在這時,臘塔耶停止了笑聲,喉嚨裏發出嘶嘶的喘息聲。他盯著任晗,又仿佛透過她看向更遠處。正在任晗以為他要恢複“正常”時,老人突然怔住,身體和表情皆是僵硬,接著,他筆直地向後倒去。
就在倒下的瞬間,喉嚨正前的皮膚突然凹陷,變成更深色;然後,裏麵筋脈血管和酸腐的液體穿破肌膚從中噴薄出來!血紅色的結構像一枚利爪,伸向空中;更像一朵瓣葉細長的死亡之花,突然綻開。
正在任晗被眼前一幕嚇得縮在門邊時,那小少年衝了進來。而他第一句話便是“真的是你!”在他之後,又有無數學生模樣的人跑進院子,將那座茅草屋圍個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指著她,罵她是忌憚學社顛覆皇權、被當朝派來刺殺老師的人!
喊聲驚天動地,從小小的院子一直通向天際,遠不遜幾個時辰後蕭桓所在的斷橋那處!
眼見人原來越多,人們看著老師的屍身越來越氣憤!許多原本隻是哭泣、驚詫、或是抱有懷疑的人,早就放棄了遲疑,堅定地加入了那些似乎早就等在門外的學生之中!
他們人數眾多,眼中遍布血絲,根本不聽女子的解釋!幾乎拿起屋子裏一切可以變作武器的東西向任晗襲來!任晗的聲音淹沒在狂怒的人群中,眼見解釋不清,迅速跳進屋內裏一個小隔中。拉上門,全力死死抵住!
就這樣,僵持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官府的人就到達了那個偏僻的小院。麵對手持火把,包圍過來的人群,隻能勉強壓製,才將任晗“押”走。
任晗顯然對臘塔耶死前中魔般的話和他的癲狂舉動印象極深,近乎完整的複述了他臨死前怪異的話語後,女子將臉埋在雙手裏,許久許久都沉浸在那一刻,無法抽離出來。
蕭桓明白,讓她細致地回憶一切,猶如噩夢重臨。該說的她已經講完了,剩下的他會幫她完成。便叮囑親兵仔細護好少主,她需要什麽、想起什麽隨時來告訴自己。
臨走前,喝下熱湯披上蕭桓帶來的狐裘的任晗吞吞吐吐“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麽事?”蕭桓有些明知故問了。其實從進秘牢、看見任晗眼睛的那一刻,他就明白這個“請求”是什麽。
“我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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