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六章可言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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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一段話完,殿中依然鴉雀無聲。
眾人臉上的震驚再添三分,不少人露出瞠目結舌之態,還有那回神快的將目光看向了大殿右側的居中一處。
那一處正是貞安郡主母子二人的座次所在。
貞安郡主在最初露出一絲訝色後便垂眸斂容,麵上一派平靜,未有同殿內任何一人視線相接。
坐在母親身側的李懷誌則忽略了周遭各種意味不明的視線,隻抬首看了一眼殿首同兩位小皇子坐在一案穆清。
兩位皇子亦是一臉呆滯莫名,而穆清則低頭看著手中晶瑩剔透的白玉酒盞,無人能看清此際神色。
隆武帝慢慢皺起眉頭,朝太後位置看了眼,太後身形絲毫無動。
“時辰差不多了,諸位請回。”隆武帝沉聲發話。
麵麵相覷間,眾人起身告退,須臾便散了個幹淨。
太後也緩緩起身扶著宮人的手緩步行了出去。
太後離去後,大皇子拽了拽穆清的衣角,穆清看向殿中,長公主單薄的身形依然長跪未起,垂了下首,沒有再看旁人,穆清腳步無聲的走了出去。
兩位皇子追出去,三三兩兩成群的賓客中,已經不見穆清身影。
“皇後也回去歇著吧。”隆武帝發話。
皇後掃了幾人一眼,行一禮,帶著宮人離去。
可容千人的大殿隻剩寥寥數人,驀地透出一種喧囂過後的清冷空曠。
穆東恒坐姿未變,視線所及也未變。
隆武帝掃一眼,看著長公主沉聲:“皇妹起身說話。”
長公主伏跪太久,起身略有些緩慢,但動作依然柔美雅致,隻站直的一瞬間,身體有一絲晃動,但下一刻便挺直了脊背。
挺直的背影立於空曠大殿愈發顯得瘦削,宛如一枝單薄青竹,柔弱而堅韌。
“謝過皇兄。”長公主語聲平和。
“茹香可是意決?”注視良久,隆武帝發問。
“此意已決。”長公主平靜輕聲,“即便貶為庶民,茹香亦心甘情願。將軍若有不甘,原臣妹名下雲州那萬戶封邑可充做補償。”
隆武帝眸光倏地深了幾許,眸光落向了穆東恒。
穆東恒看著長公主,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極其緩慢幾乎近似於遲鈍的速度站起了身形,語聲緩緩一字一頓:“我不允!莫說一萬戶,便是將整個天下都賞我,我也絕不允!”
短短數句,鏗鏘低沉,斬釘截鐵!
聽得穆東恒那句“便是將整個天下都賞我”時,隆武帝眸光也禁不住驀地閃爍一下,而穆東恒卻隻死死地盯著長公主,完全沒覺得這樣的話於自個兒的身份而言幾乎等同於大不韙。
長公主也似未聽見穆東恒的話一般,置若罔聞的平靜望著隆武帝:“請皇兄恩準。”
隆武帝垂眸複抬起,微微偏首看向於公公一眼。
於公公立時會意,一招手,殿中僅餘的宮人也齊齊退下。
大殿之中,隻餘三人。
“茹香,此時無外人,皇兄也不同你虛言。”隆武帝低沉問:“你同東恒乃是先帝賜婚,如今大難後福,正是一家團聚和樂之時,為何輕言和離?你乃我大瀝長公主,我李家皇室最尊貴之血脈,你的家事亦同國事相關,天下人盡皆矚目——茹香,皇兄所言,你可明白?”
“茹香明白。”長公主淡淡一笑,了然中一絲若有若無悲涼,“正因為明白,所以方才殿前茹香才如是作言。我若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寧可一死,也絕不會當庭認她人之子為子。皇兄,我還不夠明白麽?”
隆武帝神情微微一頓,眼底幾分變幻,卻未有立時再說話。
隆武帝朝穆東恒抬首望去。
穆東恒一直如雕塑般的麵容終於在這刻傾塌破碎,臉色刹那間灰敗,身形幾不可見顫動,隻一息間,整個人就如同被抽走了生氣一般,神情一片死寂。
隆武帝緘默片刻,問:“你同母後……可商議了?”
長公主垂簾頷首。
隆武帝微不可聞歎氣,目光在穆東恒那瞬間失去生機的麵容上落了落,下一刻幹脆利落收回,起身緩步踏了出去。
穆東恒微微揚首,閉了閉眼,語聲沙啞幹澀:“是我錯了……可我心裏隻有你,我也曾以為我心裏有過其他人,可我後來想了又想,我心裏隻有過你……我被自個兒騙了二十年,也錯了二十年,我用下半輩子來還,若是能,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來還。茹香,不要和離——你不願意見我,我不進你院子,你願意做什麽,隻要能辦到都可!你想怎麽罰我都好,不要和離……我以前犯了那樣多錯你都沒怪我,這回,最後一回,你再原諒我一回,可好?”
“那是因為我喜歡你——”長公主緩慢轉身麵對,明豔不失的白淨臉龐上,神情波瀾不興,一雙冷沁眸光若冬日湖水一般沉靜幽深,“心裏喜歡,便有歡喜,便生不出怪責。可如今已經沒了喜歡,沒了喜歡,每一日,每一息都是難受,難耐,你我若易地而處,你還能將就麽?”
長公主語聲平緩,未有一字難聽,甚至未有半分怨恨。
穆東恒卻心如重錘,在長公主幾乎溫柔的話聲中,心房猶如被無形之刃寸寸劈開,然後一寸一寸緩慢碾壓,滲出密密麻麻銳不可當的痛意!
“你可恨我?”穆東恒艱澀開口,語聲低啞到幾乎聽不清。
“這些已不緊要。”長公主平靜注視。
“說給我聽——”穆東恒痛楚閉目,“最後一次……說給我聽!”
長公主定定看著他,片刻後開口:“我恨過……你在我床前發怒,指責我同扈嬤嬤欺騙你長生身世的時候,我恨過你;在你搖著我動不得的身子指責我不夠大度,指責母後害了你女人的時候,我恨過你;在聽見侍女說扈嬤嬤撞死府衙秀姿自盡長生差點被你鞭笞至死的時候,我恨過你……在我被你發怒驚醒,到我離開大將軍府,整整一個月,我不停的聽見你的聲音,那些個侍女的聲音,你說的話,她們說的話,每一句每一字都讓我恨不得就此死去,未曾醒來——”
穆東恒緊闔的眼中有水跡沁出,長公主毫無所動,連語聲都未停頓分毫,繼續往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