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斜漢露凝殘月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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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霞關,連接著東陸和北陸重要的關口。
四百年前,朝炎王子慕辰曾領兵在此,迎戰列陽大軍,並以一計火蓮訣取了列陽王九虞的性命。自此,列陽撤軍北上,一蹶不振,而那傲世睥睨的丹鳳火蓮,成了流傳於兩陸百姓之間最具傳奇性的一段故事。
一百年前,列陽新王千重,舉兵卷土重來,將皞帝困於仙霞關中。朝炎帝姬青靈持青雲神劍而至,開啟了天帝所設之陣法,將列陽大軍阻絕在外。
許多年以後,參加過這場戰役的人們依舊能清楚地回憶起,那個朝陽中青絲飛舞、身姿傲然的紅衣少女,如傳說裏上古的天神一般,在一片霞光之中、喚醒了開天辟地的力量。
但是這一次,傳聞中的女子再度蒞臨仙霞關,端坐金輿之中,衣飾華貴、神情靜肅,姿容一如昔日少女,然而眉梢眼角蘊著的一抹似冷淩似黯戾的情緒,整個人的氣質早有了脫胎換骨的改變……
青靈領著浩蕩的送親隊伍,逶迤行至關內最後一處驛館。
因為陪嫁之物繁多,在出關前需要再進行最後一道工序的整理,而列陽那邊的迎親慶典準備也稍有耽擱,青靈等人在驛館處停行休憩了兩日。
此處的驛館麵積不大,根本容納不下浩蕩的送親隊伍。好在此次北上亦有軍隊隨行,很快便有將領指揮著麾下,在驛館外圍搭設出落腳的營帳,供低階官員和隨行侍從等使用。
朝炎北部的軍防,一向由莫南氏負責。因而新近接替祖父、繼承族長之位的莫南寧灝,也跟隨送親隊伍,一路護送在側。
青靈和寧灝之間的仇怨由來已久,看他十分不順眼。原本是做足了準備,要風風光光高高興興地為阿婧操辦大婚,可隻要在大場合上跟寧灝碰上了麵,情緒就不受控製地變得有些惡劣。
離開淩霄城前,詩音出於這方麵的考慮,也曾分別同寧灝和青靈有過一場交談。
對於青靈,詩音忍住內心的種種不快,拿出最親切和藹的一麵,跟青靈說了許多姑嫂間的體己話,感謝她擔起了籌婚送嫁的差事,幫自己減輕了不少內務上的重負。又褒揚她善良大方,不計前嫌,全心全意為了阿婧的風光出嫁而奔波。
對著自己的兄長寧灝,詩音則是肅色叮囑道:“你若不想跟青靈正麵起衝突,就千萬不要接任何有關慕晗的話!就算她開口逼問你,你隻管推說不知便是。”
寧灝冷笑,“你千方百計得來這王後之位,最後卻被一個從王室除了名的女人壓製,行事如此畏首畏尾,哪裏有半點主母之風?”
從前為了慕辰繼位之事,兄妹二人曾有過不小的爭鬥。可如今寧灝承襲了莫南一氏的族長之位,詩音沒辦法不顧及大局,盡力去重新彌補關係。
“你大可譏嘲我、諷刺我,”她對兄長說道:“但我說過的話,你一定要用心記住。你我同根而生、休戚相關,將來莫南一族的榮辱成敗,都握在了你我手中。”
寧灝牽唇不語。
他身為世家嫡長子,卻於權力爭鬥中屢經起伏,心性早就磨礪得冷酷理智。
唯一糾結不清的,也就隻剩下對慕晗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愫了……
半晌,他問詩音:“這麽多年了,你就沒琢磨出扳倒青靈的法子?”
詩音神色一僵,“我為何要扳倒她?”
“為何?”
寧灝挑起眉,“她不過是個喪夫的帝姬,操控政事的能力卻勝過了你這個王後。百歲節王族祭祀,她與你並肩而行,這一回慕婧出嫁,明明該是你出麵操持的事,她在陛下麵前一句話又輕輕鬆鬆地搶了過去。你心裏,難道就不生氣?”
詩音暗掐掌心,麵上波瀾不驚,“陛下向來寵她,我沒什麽好氣的。再說,籌備個婚事,能讓她得到什麽好處?”
寧灝道:“她從前把持財稅度支大權,深諳其道,一旦再攪進政事裏去,想要翻起風浪,遠比你想得容易。我聽說,自從她跟掌控財務的朝臣搭上了線、明裏暗裏幹涉起幾大家族的勢力劃分,安懷信都被氣病了兩次。”
他朝詩音靠近了些,“就算這些你都不介意,那她那個兒子呢?你一直未有所出,那孩子又被慕辰從小教養於身邊,還入了王族族譜。朝中不少人都曾私下揣測過,陛下或是把外甥當作了儲君在培養。”
寧灝的話,刺中了詩音心中最敏感的一處。
這些年來,為了求子,她用盡了各種法子,甚至不惜從宮外請入名醫,為自己調理身體,可結果總是令人失望。
當年祖父密助慕辰奪位,曾與他有過協議,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此生隻會有詩音這一位王後,她將來所出之子,也必將是朝炎唯一的嫡王子。
然而契約定得再好,若是她始終生不出孩子來,也是毫無意義……
詩音不自覺地再次握緊了拳,垂目沉默。
她容忍著慕辰的行為、不願做出任何使他惱怒的事來,除了身份利益上的考慮,也是因為她對他抱有真誠的感情。
她始終都相信,不管兩人之間有過怎樣的分分合合,少年時那一場青梅竹馬的情分,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取代不了、磨滅不了的。
她身為他的王後,理應包容他的無法專一,理應接受他身邊注定會有無數女子不斷出現的現實。
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青靈的存在,已經完全超出了她能夠包容的極限。
良久,詩音低低開口道:“你說了這麽多,也無非隻是抱怨不甘罷了。以她和陛下的關係,這麽多年起起伏伏的,卻也不曾有過生分的跡象。傷她,等同於直接挑釁陛下的君威,後果怕是難以應對……”
寧灝臉上那種譏誚的神色愈加浮顯。
他原是個容貌俊朗的英武男子,可如今被心事折磨得思緒深重,眼神表情中時常流露出一抹陰狠,連詩音偶爾瞥見,也不由得暗自膽戰心驚。
然而她自己,又何嚐沒有變化?
這些年來,強壓住複雜情緒,為慕辰管理後宮、統領嬪妃,悉心照顧他的女兒、他的外甥,卻始終換不來他的真心相待。
表麵上,他對她依舊溫文客氣,可內心深處,她惶恐不得安寧,深感二人漸行漸遠、愈漸疏離。
她為他節製莫南氏、節製寧灝,可他卻暗中和寧灝達成了協定,又將其送上族長寶座。整件事,她直到最後才知道!
從前他拂了她的麵子,譬如在公開場合抬舉了別的女人,事後還會在言語行動上對她做出安撫之舉。而現在,哪怕是他把青靈帶進了承極殿、送上了跟她比肩的位置,他也再沒有了半句的解釋或安慰。
祖父已逝、寧灝繼位,她對他,早已沒有了從前的利用價值……
在那樣冰冷無情的人身邊待了這麽久,她莫南詩音,又怎可能還隻是多年前那個情竇初開、與他攜手花前月下的懷春少女,隻知琴棋書畫,不懂一絲怨恨算計?
她再不甘一味的付出,得不到回應的付出!
就算當年她依從了家族的意願、棄他不顧,這麽多年的償還,也算夠了。
夠了!
寧灝將妹妹臉上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徐徐開口道:“我記得你提過,說那丫頭有次惹惱了慕辰,被他抽了一巴掌。”
詩音抬起頭,“你……想做什麽?”
寧灝笑笑,“他們兩人的關係,其實也沒有外人想得那般堅不可摧。有件事,從前我就起過疑心,可也是到了最近,才有了確信的把握。”
他盯住詩音,“你既然也明白你我休戚相關,身係莫南一族的榮辱成敗,那你老實告訴我,宮闈間關於青靈和慕辰的那些不堪傳聞,倒底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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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靈在驛館中安頓下不久,便收到遜送來的密信。
慕辰的禦駕,已經到了觀霧鎮。
由於國君親自送嫁有違禮製,慕辰沒有直接跟隨送親隊伍北上,而是在一隊暗衛的護送下,隱秘地來到了仙霞關旁邊的觀霧鎮。
百年前,遜曾以藥材商販的身份,在那鎮子裏買下了一座五房小院。簡簡單單的土牆木門,大門上的油漆剝落的所剩無幾,甚為寒酸落敗。如今,這院子還在,裏麵的人亦如舊,可一切一切,卻又早已麵目全非……
青靈讀完了信,對遜說:“列陽那邊傳來消息,說千重有可能明日午時就到仙霞關。我這裏還有許多事要準備。你回去告訴陛下,說我明天晚一些再過去見他。”
遜領命離去。
青靈握著信函,兀自沉默地靜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向阿婧的房間走去。
屋內阿婧正在侍女的伺奉下,試戴大婚時用的頭飾。
垂著珠簾的頭冠奢華沉重,壓在挽著烏發的金鈿之上。
阿婧聽見侍女問安的聲音,揮手讓人將頭冠撤了下去,揚起一雙瑩瑩的桃花眼望向青靈,額頭上貼著的火蓮金箔泛著熠熠光澤。
青靈摒退眾人,自己緩緩走到阿婧身後,抬手重新調整了一下她發間的金鈿,和緩笑道:“這玩意兒最難弄……高了壓不住,低了又撐不起頭冠……”
她調整完畢,取過頭冠來再試了試,剛剛好。
姐妹二人望向鏡中影像,皆有片刻的失神沉默。
末了,青靈將頭冠摘了下來,對著始終未露過半點笑意的阿婧彎了彎嘴角,“走,我們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