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斜漢露凝殘月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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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出嫁前的習俗,婚禮的前一晚,由新娘自家的人準備酒宴相送,是東陸平民很流行的一種做法。

    王族的婚嫁少了幾分真誠的熱鬧,婚禮前幾日都是帝姬們自己穿戴著厚重的禮服和發冠,日月頂吟誦禱詞,祈願自己與未來夫君舉案齊眉、合家美滿,一套禮儀完成下來,人也累得幾近恍惚。

    阿婧跟著青靈走進大堂的時候,望著屋內精心擺設的食案酒菜、紅燭高燈,心底壓抑下的複雜情緒再度湧出,一時腳步凝滯,走得愈加緩慢。

    這麽久的時間裏,她早已做足了心理準備,遠嫁敵國,成為一個素未謀麵之人的妻子。

    從此,再不能回到故土,再不能見到親人……

    將來之事,是福是禍,是幸福是悲苦,實在難以預料。她所能做的,隻是安守本分、聽天由命,讓自己盡可能有尊嚴地活下去。

    離開淩霄城前,慕辰允許她去薇露山見了母後一麵。

    昔日曾權傾一時的方山王後,如今已顯老態,神情疲憊悲淒,卻依舊念念不忘地惦記著逃去了南陸的兒子。

    她拉住阿婧的手,說:“你嫁去了列陽,要想盡辦法討好千重,讓他對你死心塌地,將來才有機會同慕晗聯手,奪回原本該屬於我們的一切!”

    阿婧本心灰意冷、愁緒鬱懣,聽完了母親的一席話,經不住落下淚來,“時至今日,你還想著爭權奪利……你和舅舅苦心籌謀了那麽多事、害了那麽多人,到最後,又得到了些什麽?你是我和慕晗的親生母親,應該一早看得出來,我也好、慕晗也好,都不是適合朝爭之人!慕晗他既無天資,又驕傲衝動,根本做不了一國之君!要不是你為著自己的野心、方山氏的野心,一味地將他往奪儲的路逼,他也不至於做那麽多傻事,害得自己從此有家歸不得!”

    方山王後看不起女兒的軟弱,“成王敗寇。不賭,沒有機會贏!”

    她掐緊了阿婧的手,“你是我的女兒,是朝炎血統最高貴的帝女,沒有理由淪為慕辰的棋子,為他聯姻、為他維係跟列陽的關係!你想要得到幸福,必須為自己打算,把權勢緊緊掌握到自己手!”

    阿婧遽然抽出手來,滿麵淚痕地望著母親,“幸福?你難道不明白,從很早以前開始,我不可能再有幸福了!”

    從薇露山回來之後,阿婧又去向慕辰辭行。

    慕辰對阿婧這個妹妹,一向還算是疼愛和照顧的。

    然而此次她出嫁列陽,牽係了太多政局的東西,所以一場兄妹離別的交談,最終還是演變成了政務的囑咐與提點,如何牽製、如何監視,誰可以信、誰需要防……

    阿婧從小極少涉足政務,好多事都隻是能夠理解、卻毫無實際經驗,將慕辰的一番叮囑聽了下來,隻覺得越加惶恐暗苦。

    她心害怕、擔憂,可又不想在表麵顯露出來。正如母親所說,她從來都是朝炎國裏血統最高貴的帝女,她不願在最後離開之際,在眾人眼留下一個怯懦無助的印象。

    這場聯姻,是她自己求來的,是她自己的選擇。

    不是被迫,亦不是因為走投無路……

    阿婧反複地叮嚀自己,要拿出王朝帝女最尊貴無的姿態,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可此時此刻,她與青靈在滿堂燭光屋同案而坐,怔然望著侍女魚貫而入擺放杯盞,突然覺得迷茫而脆弱,再使不出半分的氣力來偽裝。

    青靈為阿婧斟了杯酒,遞給她,“這驛館裏也沒什麽特別好吃的,不過好在遠離朝堂,不像在朱雀宮裏那樣拘束。咱們姐妹二人喝酒聊天,想如何如何,不必再忌諱禮節儀態什麽的。”

    阿婧默默地接過酒來,低垂著眼簾,不動也不接話。

    青靈醞釀了良久,卻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麽,最後彎起嘴角,道:“次你來找我,把嫁去列陽的好處分析得很透徹,眼下心願達成,合該高興才對!”頓了頓,“千重那人,我多年前曾在仙霞關見過一次。雖是隔得有些距離,但還是瞧見了他的樣子……長的,挺英俊的……”

    阿婧低頭啜了口酒,半晌,輕聲說:“這些都不重要……”

    青靈給自己也倒了杯酒,“怎麽不重要?要一起生活一輩子的,長的不順眼看著也煩心啊!”

    阿婧微微牽了下唇角,表情卻看不出是笑還是哭,重複著青靈的話:“是呢,要一起生活一輩子的。”

    青靈斟酌著,又道:“他和慕辰有殺父之仇,從前也是費盡了心思要報仇,可後來發現跟西陸通商、起與東陸交戰更有益,更能讓列陽百姓過富足的日子,便放棄了報仇的念頭,跟我們議和聯姻。這證明,他是個聰明人,也是一位真心愛民的仁君。這樣的人,不會壞到哪兒去的。算是為大局著想,他也會好好對待你的。”

    阿婧又抿了口酒,點了點頭,“嗯。”

    青靈見狀,暗歎了一口氣。

    她一向不大會安慰人,越是用心想要去開解,越是不得其道……

    喝了杯酒,想了一想,索性也不刻意粉飾了,“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害怕的緊。列陽王室的人,不可能不防著你,千重求娶朝炎帝姬,也是出於政治考慮,對你未必會付出真心。你一個人嫁到異鄉,舉目無親,心裏肯定有各種各樣的擔憂。當初,我嫁去大澤的時候,也是很害怕的……”

    阿婧終於抬起了頭,眼神複雜地望向青靈,躊躇著問道:“你也……害怕過嗎?”

    “當然。”

    青靈把酒杯放到案,指尖觸著杯口輕輕敲著,麵神情似笑非笑,“我那時,怕的要命,從燕綏河走向城前的那段路,連頭都不敢抬……”

    回憶,站在船頭的男子,霞影身、流雲姿,琉璃眸一抹光澤瀲灩,勝過了那天的碧波映日。

    他含笑向她而來,腳下的水麵,如蓮花綻放般的瞬時凝結成冰……

    她的手,被握入了他溫熱的掌心之,腦一片茫然。

    隻記得,水濱藍鈴鋪出的一片亮藍色花海,凝入了冰的紅色薔薇相互輝映,宛如一道晶瑩燦爛的華麗錦繡……

    青靈微微吸了口氣,抑製住情緒,繼續說道:“你應該想得到,父王讓我嫁去大澤,完全是出於政局的需要。我一麵要為父王辦事,一麵要應付百裏氏族人的猜忌。禦侯何等精明,怎會不知父王安排這場聯姻的用意?他防我、凝煙防我……後來憑風城被叐人突襲,百裏氏的族人也是立刻認定了幕後主使是我們朝炎王族!在那種環境,我一想到自己一輩子都不得不跟他們住在一起、卻要永遠受他們的防備與猜忌,覺得心十分難過。”

    阿婧蠕動了一下嘴唇,“那……世子呢?他對你,應該很好吧?”

    青靈聞言沉默住,良久,方才略顯苦澀地笑了笑,“最開始,我也是不信他的……他那人,好像對誰都挺和氣的,也瞧不出對我算不算很好……”

    阿婧亦苦笑了下:“是你自己沒留意吧?”

    她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與洛堯的長談,語氣有些飄忽,“你頭一回從大澤回淩霄城省親的時候,世子和你來我寢宮探望我。那時,我在憑風城的那場突變受了傷,又因為霞姐的離世,情緒很是低落……”

    青靈憶起往事,垂眸沉默了片刻,“我記得。你那次受傷,還是因為替他擋了一擊。”

    阿婧的神色有些尷尬起來,卻依舊正襟危坐,徐徐繼續道:“他是很感激,說了許多致謝的客氣話……”抿緊唇線地停頓了一下,“可再後來,他便說起了你跟他的故事,你們在崇吾的相遇相識……歡笑逗趣……你那時機靈單純,看去有幾分張揚,心卻很善良……用音襲術傷了我和慕晗,也是為了維護他……”

    阿婧因提到了洛堯,語述有些羞怯尷尬的不自然,但青靈卻聽得很仔細,人始終低垂著眉眼,時不時地舉杯喝一口酒。

    酒入肺腑,辛辣的氣息翻湧喉間,卻帶不出半分的暖意。

    “他對我說,”

    阿婧眸光晶瑩地望向青靈,“他很早,喜歡你了。這一輩子,也隻會喜歡你一個人。”

    青靈仰頭再度飲下一杯酒,視線遊移著不知落在了何處。

    阿婧緩緩地,從腰間的香囊取出了一顆海珠,放到案,“這顆東海影珠,其實,也是他專門為你而奪下的對不對?我一直,都想還給你,可……留在身邊這麽多年,竟然有些舍不得了……”

    語音未止,一些強自壓下的情緒突然毫無征兆地湧了來,聲音驀地哽咽住,再往後,便很快掉下淚來。

    阿婧抬手掩著嘴,似想擋住淚意,一麵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不是還存著不該有的念想,我隻是……隻是……”

    青靈仰著麵,努力抑製著眼角快要溢出的熱意,悲苦難辨地笑道:“你喜歡過他,有什麽錯?其實好多次,我都在想,如果當初父王嫁去大澤的是你而不是我,那小七他,會不會還活著?隻要他能活著,算他喜歡的人不是我,我也會快樂許多……”

    阿婧的眼淚湧得愈加滂沱,在幾分酒醉的驅使下,毫無形象地拚命搖著頭,“不……不是……”

    青靈撂下酒杯,貼近阿婧,伸臂將她擁住,“別哭了。”

    她闔目輕歎,“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舍不得那顆影珠,而是舍不得過往的那段回憶、過往的那個自己。從今以後,你再不是朱雀宮裏的阿婧了……一切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阿婧氣息一頓,肩頭顫抖得厲害,繼而嘶啞地痛哭出聲,雙手緊緊地抱住了青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