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遠望當歸,悲歌當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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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阡將青靈扶坐起來,神色漸肅地望著她。

    若是一開始,他就選擇不束縛、不防備,任由她按著自己的性子成長,那眼前的這個孩子,會不會從一開始,就走上一條完全不一樣的道路?

    墨阡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以靈力點向青靈的眉心,探查她的神識修為。

    “你說洛珩辭世之前,將五靈源力強行輸入到了你體內?”

    青靈此時再憶起當日情景,心情頗是複雜,輕輕地點了下頭。

    墨阡道:“修煉五靈源力,需要釋放你血液中的妖識,而封印在你體中的青雲劍,一直壓製住了妖識,所以你自幼在功法修煉上多受禁錮,無法得以大成。今日我會將青雲劍解封出來,徹底恢複你原有的體質。”

    語畢,指尖再度伸出,以極強大的神力控製住了青靈的身體。

    青靈張口欲言,卻是遲了一步,瞬息間被墨阡的神識鎖住了元神,連思維意識也立即模糊起來。

    隱隱約約間,她有種本能的抵觸,想要拒絕與青雲劍的分離,可同時又似乎有一種渴望,渴望著新生與自由……

    墨阡解封出青雲劍和玄霆劍的過程,比起當日洛珩那種近乎挫骨抽筋的碾空,要溫和的太多。隨後,一股強大卻又溫暖的力量,順著神識相連的界口,慢慢湧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滲入到血液之中。

    青靈一刹那,隻覺得自己的神智於頃刻間清明起來,仿佛萬道霞光醍醐灌頂而下,讓身體每一處的感官皆敏銳清晰起來。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力量開始萌發生長,一"bo bo"蔓散入骨肉血液,又再一"bo bo"地聚攏返回,積於雙眉間的那一點上。

    記憶裏的一些影像,開始有了全新的詮釋。

    結界中的人,長發飛揚、紫衣翩然,氣勢冷絕淩厲。她仰望之際,見他那一雙金紅色妖瞳,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古怪神色、定定地望向自己……

    他為什麽,會那樣地看著自己?

    為什麽?

    啊,是了,骨血中這股全新的力量,也曾在那時於時空中湧動過!

    是身側那人,是他……

    唇角處一道輕輕淺淺的笑容,寧靜而平和,又似蘊著淡淡的苦澀……

    是他,是他用這樣的力量傳達過什麽訊息……

    所以,那一雙金紅色妖瞳,才會充滿驚訝與欣喜地望向了她。

    “你長得,真是像你的母親……可這雙眼睛……剛才在結界裏……就好似鏡子裏……”

    他……是她的父親?

    他原來,是她的父親。

    同樣的淵源,同樣的骨血,同樣的力量……

    她與他,從未相認,卻一直相連。

    從生命混沌的最初,她和他,其實,就一直相連著……

    最後一道的阻礙被衝破,強大的內力滲入到青靈身體的每一個細微之處,鼓動而勃發!

    她倏然地睜開了眼。

    明淨清澈的雙眸之中,一層灼灼的金紅色光暈,妖異、詭豔,睥睨眾生。

    ~~

    昀衍撚了個隱身訣,守在了內堂門外。

    棠庭之中還算清淨,並沒有什麽巡衛的士兵穿行往來。四周一片靜謐,若是凝神細聽,似乎還能隱隱約約聽見內堂裏傳來的青靈的哭聲。

    他不是十分的明白,這位權傾東陸的朝炎帝姬,在人前仿佛無上的尊崇高傲,一旦私下跟自己相處的時候,卻又總流露出悲淒幽怨的神情。

    所有他曾接觸過的、對東陸政局有所了解的人,都無一例外斬釘截鐵地確認,這位先代皞帝嫡出的青靈帝姬,有著高貴的血統、振動朝局的權力,以及淩駕於朝炎王後之上的地位,可以當之無愧的說,是東陸最有權勢的女人。

    可在昀衍看來,她似乎一直都活得很不開心,甚至急於擺脫這一切的權勢與榮耀。

    不就是跟她王兄有了些不堪的傳聞嗎?

    昀衍曾經不解地想過。

    王公貴族之家,肮髒齷齪的事多了去了,隻要最後能得權得利,爭先恐後的人依舊數不勝數。何況這位青靈帝姬早已搬出了王宮,就算短暫留居於帝君寢宮的舊事仍舊引人非議,他兄妹二人亦有足夠的能力堵住這悠悠眾口。

    何必,非要離家棄國地逃去西陸?

    可另一方麵,他似乎又感同身受著她的悲喜哀愁,不自覺地想要將她推往平安幸福的方向。

    所以,當她第一次提出借道列陽的請求,他拒絕了。

    明知道這是擒獲她、進而控製住青雲劍的最好機會……

    千重不止一次地對他說:“當日父王在仙霞關死於朝炎陣前,你尚且年幼,卻也信誓旦旦地立誌,以削弱朝炎為畢生所願。如今我們雖然還沒有跟他們正麵交鋒的實力,但隻要青雲劍掌控在我們手中,便等同於把握住了主動權。將來的複仇之戰,我們想何時打就何時打、怎樣打就怎樣打!你我兄弟自小的夙願,終會成真!”

    昀衍嚐試過,去找尋這屬於自己少時的印記。隻字片紙也好、模糊的映像也好,卻始終無所收獲。大病痊愈後失去的記憶,仿佛就此永久塵封。他私下也用過一些途徑,打聽有關自己過往之事,得到的回答皆大體相同:他是列陽國的王子,行事自由肆意、酷愛美人,是列陽國內出了名的風流浪子。

    他覺得無比迷茫,不知該相信誰,進而不知自己到底是誰。

    他試著依照人們描述的那樣去生活,姹紫嫣紅、肆意隨性,希冀著以此找回失去的記憶,卻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厭惡。

    他不愛美人,也不愛奢靡放浪的生活,心底深處,仿佛空出了永遠也填補不了的那麽一塊,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想過怎樣的日子……

    所以,相較於旁人給出的答案,他還是更願意偏向千重的描述。

    他或許,真的是胸懷複仇之誌的人。

    所以,體內那強大的修為,才會時不時擊得熱血沸騰,總讓他有一種急切的想要逃離的衝動……

    他重構著無法找回的記憶,重構著屬於王子昀衍的人生。

    也許吧,一旦實現了複仇的心願,一直籠罩自己神思的迷霧便會從此散去。

    也許吧,一旦擁有了更多的籌碼,王兄會幫他找回更多失去的記憶……

    昀衍站在內堂門外,努力壓製下適才踏入崇吾山門、那些莫名而生的複雜心緒,說服自己漸漸拿定了主意。

    不管待會兒發生怎樣的變故,不管青靈會不會放棄前往北陸的打算,他都會拚盡全力,拿到青雲神劍!

    ~~

    青靈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她緩緩地睜開了眼,隻見麵前霞光炫燦,一青一玄兩把神劍,並列在地。

    她伸出雙手,左右各執起一把,隻覺得瞬間神力交互,渾身運滿了力量。

    “你如今,想要操控它們其中的任何一把,都沒有困難。假以時日,待你修煉五靈神力達到了一定程度,想要同時操控青雲、玄霆二劍,甚至再加上為師的白虹劍,都未必沒有可能。”

    墨阡一手撐地,一手摁在胸前,氣息微弱地開口說道。

    青靈留意到師父的異樣,拋下青雲玄霆,上前扶住了他。

    “師父!你怎麽了?”

    曾經白衣銀發、姿容若仙的崇吾聖君,此時仿佛蒼老的隻剩下了一副殘破發皺的軀殼,無力地蜷坐著。

    他微微推開青靈,想努力保持住嚴正的坐態,鄭重說道:“你不要管我,隻需認真記住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

    你現在所負之修為……開啟了你生來強大的元神,再加上洛珩傳給你的五靈源力……足以讓你超越妖族和神族中的任何人,成為東陸最強的武者。

    師父希望你,用這份力量……保護你想要保護的人,過你想要過的生活……從此自由隨心,不必受旁人牽製……”

    青靈隱隱意識到了什麽,再回想起適才體內力量的變化,禁不住雙唇發顫,“師父,你在說什麽呀……東陸的第一高手,一直都是你……是我的師父……”

    小時候,因為害怕被師父查問功課,躲騙耍賴,什麽樣花招沒用過?跟著黎鍾兩個人,背後更是沒少抱怨師父冷心冷血、嚴厲挑剔。可心裏卻卻很清楚,身為崇吾聖君墨阡的弟子,其實她是無比的驕傲與自豪。在外逢人,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師父他,可是神族第一高手啊!”

    眼下這曾經可望不可即的榮耀頭銜突然落到了自己頭上,青靈心中沒有半分的雀躍,有的隻是,無邊無際的惶恐……

    墨阡艱難地抬手,撫了撫青靈的麵頰。

    “師父等到了今日,壽命已是到了盡頭。能夠在離世之前,將所餘之修為傳於你,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我這個人,其實,不太會當師父……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卻無法對弟子們盡數相授,以至於讓你和你的師兄們,在人前倍受欺辱……”

    青靈此時早已淚如雨下,抓住墨阡的手嘶聲道:“這跟師父有什麽關係!都是我自己惹的禍!”

    她淩亂地搖著頭,語帶哀求,“師父你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求你不要胡說了好不好!”

    墨阡神色淡然,“我一向秉承你師祖的遺訓,遠離爭鬥、凡事求和。當年為了讓百姓免去戰亂之苦,為了東陸的和平,我說服了你母親嫁入朝炎王室……三百年後,又是為了維係這種表麵的和平,我明知將你送入朱雀宮、有可能會毀掉你一生的幸福……卻依舊還是沒有阻止。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甚至直到現在,我明知自己的許多選擇,或許都是錯誤,卻還是自然而然地一路錯下去……”

    可當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回頭再看時,宗派也好、門楣也好,不過都隻是虛名罷了。

    千萬年之後,其實,又能有什麽意義?

    天下、萬民,分久就合,合久就分。

    又豈是區區幾人作出犧牲就能改變的?

    他一生苦求平和、苦練修為,於朝權爭鬥的夾縫中委曲求全,到頭來,又可曾成功?

    喜歡過的女子,他不曾對其表露過半點的愛慕之心。親手養育大的孩子們,對他敬畏多過依戀,從不曾與他有過交心暢談、承歡膝下的時刻。人世間那些世俗的快樂,他一輩子未曾得到過,也永遠不會得到。

    墨阡幽微地歎息了一聲,望著麵前痛哭的青靈,“你跟師父不同。

    你一直,都是遵循本心、追求真實快樂的孩子,不計旁人目光,不拘泥舊規陳俗。

    師父如今能夠做的,便是給予你隨心所欲的能力,讓你從此能保護想保護的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家國大事,自有心係朝權天下之人去憂心,師父隻希望,你做一個自由快樂的人。”

    墨阡緩緩闔上雙眼,聲線逸出深深的疲憊。

    “正如你將我視作父親,我也一直把你當作了自己的女兒……

    為父親者,不就應該寵著女兒,讓她適時的、有能力恣意任性一回嗎?”

    隻可惜……

    隻可惜啊……

    這個選擇,他做得,太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