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遠望當歸,悲歌當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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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衍站在內堂門外,突然聽見裏麵傳來一聲尖銳拔高的淒厲哭聲,擊得人心尖直顫。
他下意識地推門奔入。
隻見墨阡盤膝闔目而坐,身前的青靈半伏在他身上,肩膀劇烈地上下抖動。
他踟躕著朝前走了幾步,在青靈身畔緩緩蹲下。
“怎麽了?”
開口相詢之際,目光卻被地上兩柄霞光四溢的長劍所擒。
其中那一柄通體程亮、青光瑩瑩的神劍,與兄長口中所述之青雲劍相差無毫。
難道這就是……青雲劍?
青靈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身旁來人,趴在師父逐漸變冷的胸前失聲痛哭。
她不要什麽隨心所欲的能力!不要什麽恣意的任性!
她寧願一生禁足孤燈之畔,無人相伴、淒苦終老,隻求換得再無親人逝於自己眼前!
為什麽,他們都要離她而去?
為什麽,他們都自以為自己的犧牲能換來她的幸福?
誰也不曾問過她,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他們誰都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麽……
堂外逐漸臨近的腳步聲越來越大。
青靈的哭聲終是驚動了守衛在外的士兵,此時各自執了兵器,匆匆往棠庭深處而來。
青靈慢慢抬起頭來,淚水覆下的容顏,流露出殺戮的意氣。
她旋身而起,一雙金紅色的妖瞳望向門口,恰與闖入的守兵對視了個正著。
領頭的將領被內堂中突然多出來的兩個人驚了一跳,揮刀質問道:“什麽人!”
一麵指揮著麾下,“給我拿下!”
他話音剛落,隻覺得兩股方向完全相反的力量撲麵襲來,身邊的部屬“砰”地被擊飛而出,自己卻被另一股完全無法抗拒的力量拉進了堂內。
回過神來時,赫然對上了一雙令他心驚膽寒的眼睛。
青靈攥住領將的前襟,厲聲道:“我師兄他們在哪裏?”
她此時麵龐上淚水猶在,神情夾雜著淒楚與狠戾,所負之神力卻超越了常人所能想象的範圍。饒是那領將原也算得上身經百戰之人,卻隻覺得眼前境況生平未見,不禁結巴了聲音,道:“你……你是……”
青靈忽而失了耐心,指尖聚力,將那人亦以重力擊了出去。
她思緒紊亂,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師父,大顆的眼淚再度落下,一麵催動神力,在墨阡身體的周圍豎出了一道結界。
結界的光華亮起,堂內另外一處的霞光卻黯淡了下去。
青靈抬起眼,這才發覺昀衍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一旁,左右手中各自握著青雲和玄霆。
上古傳下的神兵,多少都有些認主,其中又以青雲劍最為刁鑽。
青靈一時卻無暇追究昀衍何以有能力握住了這兩把利器,隻冷冷盯著他低吼道:“我勸你最好不要在這個地方逼我跟你動手!否則不管你是什麽人,我都會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昀衍握著兩把神劍,靈力交互,覺得右手的玄霆劍握起來相當趁手,而左手的青雲劍卻似乎有掙脫之意,需要他時時以神力壓製。
他仿佛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對青靈道:“帝姬言重了。我不過是想借你的兵刃賞玩賞玩,怎麽會是要逼你動手呢?”
嘴上如是說著,身形卻是疾速而閃,頃刻消失在了門外。
青靈見識過這位列陽王子的實力,知曉他的修為絕非他言談一般的看上去不正經,心思急轉之下,怒意狂增,暴喝一聲,拔腿追了出去。
此時棠庭已被收到訊號、追圍過來的守軍層層封堵住。
青靈追至棠庭正門外時,見大隊的重甲士兵持著兵器衝了進來,將腳下開得嬌豔爛漫的蔓渠海棠踐踏得東倒西歪。
她瞳孔一縮,血液中的熱意蒸騰而上,頓住腳步,揮掌解封出了禦風琴。
自幼用熟了的兵器,如今到了手中,卻能感受到以往從未感受過的勁力……
她指尖拂下,一連串錚然巨響的琴聲振蕩於甘淵山穀之間,轟然由上而下、結出了一道音屏,將整座華清峰盡數籠罩住。
再一拂,無數的音刃如驟雨箭陣般的射出,一波緊接一波,似怒滔擊岸,所過之處,拍打出殷紅的血潮!
棠庭之外,哀嚎聲遽然而增,此起彼伏。
噴灑在蔓渠海棠的熱血,竟是比那火一樣的花色還要紅!
花叢另一端的昀衍,不得已停下了腳步,以神力駕出防禦、抵擋著自身後襲來的音刃攻擊。
左手虎口一痛,如被撕裂般的拉拽出熱辣辣的感覺。下一刻旋身望去,原本握在手中的青雲劍化作一道青光,斂入了來時的方向。
簷下站著的女子,絳裙飄揚、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惑人的金紅色眼眸,灼灼望了過來。揚手的一瞬,已是將那一道青光收入了掌中。
再一眨眼,她飛身而起,一手變掌為爪、以神力拉拽住昀衍,另一手淩空旋腕,緊握的青雲劍直指昀衍胸口,急速刺了過來。
昀衍剛才在內堂見青靈出手,便覺察到她修為的變化。
百歲節那晚,他曾與她一同遊園闖陣。那時隻覺得她神力微弱,連最簡單的迷障都應付不了,動不動就踉蹌歪倒。此番被她半逼著、一路結伴來到崇吾,他亦曾暗中探查過她的神力。雖然是比從前有了些起色,但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此刻攻襲至自己麵前的女子,仿佛脫胎換骨了一般,赫然變作了招招狠厲的殺戮者。
昀衍無法理解,就算是剛才內堂中那位形銷骨立的墨阡聖君,將畢生修為盡數相授,青靈的功力也不至於短瞬間暴增到如此境地!
他神思微恍的一刹,青雲劍已經逼到胸前。強大的神力,輕輕鬆鬆地便衝破了他的防禦,隔空絞入了他的胸腔,鑽出一陣劇痛。
昀衍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右腕翻轉、揮出玄霆,格開了青雲的劍鋒。
隻聽“咣”的一聲巨響,兩大神兵的交互激出強烈的勁力衝撞,靈力的霞光層層溢出,拂過周圍染血的蔓渠海棠,斬落花瓣漫天如雨飛下。
青靈心中怒火愈盛。
她無法容忍洛堯的兵刃被麵前之人握在了手中,並且成為了與自己相抗的利器。
按理說,玄霆也認主,合該更聽命於與洛堯有過肌膚之親、夫妻之實的自己。可為什麽,屢次召喚,卻都得不到回音?
她抬起眼,狠狠盯住昀衍,咬牙說道:“把玄霆劍還給我!否則你別想活著離開崇吾。”
數月的煎熬,走投無路的絕望,早已把洛堯離世之後、剜在了她心上的那道傷腐蝕得愈加鮮血淋漓。如今師父離世,更是揭去了強壓在傷口之上的最後一道克製。
青靈盯著麵前的列陽男子,忽然間就忍不住落下了淚來。
若不是當年列陽南侵,她就不會在仙霞關曝露了身份,不會去朱雀宮,不會離開崇吾!
她為什麽要那麽傻?為什麽要離開崇吾?
為什麽要為了慕辰,叛出師門?
為什麽?
昀衍望著麵前滿麵淚痕的女子,見她神情時而狠厲時而淒惶,目光乍看之下帶著一種偏執的強硬,可再一看,卻又是無盡的迷惘。
他的心,沒由來的,又泛起了微微的痛。
嘴上笑了笑,略作收勢,道:“好啊,你把青雲劍給我,我就把玄霆劍給你。”
青靈此時滿心滿腹的悲慟與遷怒,哪裏見得了昀衍如此無賴的態度?
他如何能知,被他握了手裏的那把劍,曾經屬於怎樣的一個男子?而那位男子,又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將身上唯一所剩的希望,交給了他的妻子?
於是,昀衍的話音未落,一道青光已經撲麵而來。
他慌忙側身躲避,卻敵不過對方夾雜著滔天怒意的一擊,左肩頓時一陣火辣辣的劇痛,揚掠於空中的發辮也被斬去了一大截。
溫熱的血立刻噴湧了出來。
昀衍忍痛抬起左手,撚訣架起屏障,倉忙間,隻見青靈縱身而起,再次舉劍劈下,金紅色的眼眸中全然是篤定的殺氣。
必死的殺氣……
昀衍心思急動,視線越向青靈身後,喊道:“你師兄被擒住了!”
果不其然,青靈聞聲,攻勢遽收,旋身朝背後望了過去。
入目之處,空無一人。
該死!
那人太過機敏,聽到了她剛才在內堂中逼問將領的問題,明白她尋找師兄心切,又豈能不收勢回頭?
該死!
青靈再轉回身時,除了地上噴灑的一灘血和一截斷掉的發辮,哪裏還有昀衍的身影?
棠庭外,一片狼藉,死一樣的寂靜。
熟悉的山風輕輕吹過,卻再也搖不動沾滿了鮮血的蔓渠海棠。
幼時為了躲避功課而藏身海棠叢中的記憶,那麽的遙遠,那麽的模糊。
就仿佛,其實是屬於另一個人的……
在這裏,她曾經有過最童稚純真的理想,幻想著不用學習枯燥的功課、也能成為像師父那樣厲害的人。
在這裏,她也曾真心實意地怨恨過師父,恨他對自己的苛刻、罰自己禁足。
那時她想著,若是有一天,能夠離開崇吾、闖蕩天下,自由無拘,該有多好!
如今這些曾經的心願,都已成真。
可為什麽,一顆心沒有半點的喜悅,反倒是,痛的厲害?
那些曾來此找過她、勸過她、哄過她的人,一個個,全都離她而去。
而曾令她放棄過這一切、不管不顧追隨天涯的人,卻成了她畢生傷痛的根源……
迷穀甘淵回蕩的風聲嫋嫋而上,宛如離別不舍的淒苦樂章,偏生的綿長不絕。
青靈渾身猶如被抽去了力氣般的虛軟下來,單手拄著長劍,緩緩跪到了散發著血腥氣息的花叢之中,埋下頭,嚎啕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