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淒風休颭半殘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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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辰醒來的一瞬,聞到的是熟悉的杜衡香。

    詩音將手中的鏤金薰球遞給宮女,自己迅速坐到了榻沿邊,聲音中一絲克製的激動,“陛下,你醒了?”

    慕辰動了動,似想坐起身來,卻被詩音勸阻道:“陛下別動。禦醫說了,你的傷需要靜養。”

    她替慕辰掖了掖被角,抑製住情緒,低低道:“你昏迷了整整十日……宮裏宮外,我都盡力想辦法遮掩過,可消息還是傳了出去……二品以上的朝臣和嬪妃們都一直候在了承極殿外。”

    慕辰深幽的目光在詩音麵上停駐片刻,“什麽消息?”

    “嗯?”詩音的睫毛迅速地閃動了一下。

    “傳出去的……是什麽消息?”

    “哦,”

    詩音低垂著眼,看不出喜怒,“陛下……被青靈打傷的事。”頓了頓,揚起了睫毛,眸中似有淚光,“青靈她……怎麽能做出那樣的事?”

    慕辰的視線,一瞬不瞬地審度著她。

    昏厥前的種種情景,青靈的聲聲控訴,崇吾聖君的離世……一樁樁在思緒中串聯起來。

    半晌,慕辰開口道:“那樣的事,難道不正是王後最想見到的嗎?”

    詩音愕然失語,結結巴巴地說:“陛下……臣妾……”

    慕辰移開了目光,人隻覺得十分的疲憊。

    意識到身體的變化,他垂目凝神、探查自己的內息神識,片刻後,抬手對詩音說道:“罷了,你出去吧。讓人去召琰進來。”

    詩音直了直身,與慕辰拉開了些距離,咬著下唇的牙齒有些顫抖。

    她站起身,始終望向慕辰,最後,躊躇著開了口說道:“臣妾不明白,陛下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臣妾是陛下的妻子,喜怒皆牽係於陛下一人,又豈會願意見到陛下被人所傷?”

    慕辰深潭般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緒,半晌,似微微地牽了下唇角,卻並無半分悅意,盯著詩音道:“毓兒被人從宮中擄走了。”

    輕輕淡淡的十個字,不疾不徐地說了出來。

    詩音再如何沉穩隱忍,麵對慕辰冷銳的注視,亦不禁有了一瞬的閃躲。

    “陛下是在懷疑臣妾?”

    她略微提高了聲音,“臣妾素日是怎樣待那孩子的,陛下不會沒有看到。雖然隻是外甥,可臣妾明白,陛下是把秀公子當作了自己的孩子來撫養。臣妾又豈能不為陛下考慮,真心愛護那孩子?”

    說到此處,她眼圈漸漸泛紅,別過了頭去片刻,待情緒稍穩方才又轉回來,淚眼盈盈地望向慕辰。

    “陛下應該還不知道……臣妾的哥哥,十日前在仙霞關外,死在了青靈的手上……”

    詩音語帶哽咽,儀態卻仍舊保持著一國王後應有的尊貴優雅,微揚著頭,“單憑這一件事,臣妾就算是跟青靈結下了不共戴天的血仇。可這些天裏,一直是臣妾苦苦勸阻族人,讓他們放棄了追殺她的打算……隻因臣妾明白,”咬了下唇,說得有些艱難,“她是陛下極其看重的人。”

    慕辰驟然聽聞寧灝之死,不由得怔然失神片刻,眼中原已寡淡的神色愈加黯然下來。

    末了,抬了下手,“你下去吧。”

    詩音定定地望著慕辰,眼中有不甘、有怨忿、有悲淒。

    她了解他的性情,了解他的習慣,所以明白自己再多的解釋都是無用……

    她轉過身,慢慢地朝外走去。

    “王後。”

    慕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冷然沒有溫度,“不管青靈傷了誰、殺了誰,隻要我還活著一天,就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她一分一毫。”

    詩音停駐腳步,卻沒有回頭,半晌,微微地屈了下膝,揚首走了出去。

    慕辰看向掀起又落下的垂簾,怔忡許久,驀地劇烈咳嗽起來。

    胸口的傷被扯動,帶出一陣蝕心的劇痛。喉間一絲腥甜,被強自著咽了回去。

    候在簾外的禦醫,聞聲躬身而入,卻被慕辰揮手屏退了下去。

    待到淳於琰奉詔入內時,他已經起身坐到了窗邊的紫竹榻上,衣飾整潔、神情平靜,仿佛根本就沒有受過什麽傷……

    淳於琰行過禮,在慕辰的示意下坐到了紫竹榻的對麵,沉吟一瞬後,審度著出言道:”陛下的傷……可還要緊?”

    慕辰不置可否,轉而問道:“莫南寧灝,是怎麽回事?”

    淳於琰眉心一緊,明白慕辰已然知曉此事,遂留心組織了一下語言,把青靈如何出現在仙霞關、又如何出手殺了莫南寧灝的事,仔細說了一遍。

    他知道慕辰心思縝密,任何細節都絕對不會放過,唯一能做的,也隻是在用詞上多下工夫,不讓事件經過聽起來太過血腥瘋狂。

    慕辰聽得很安靜,麵上一直似無波瀾。直到淳於琰講到最後一幕、青靈以己身流血凝刃殺人時,慕辰方才抬起了眼,眸中一絲複雜情緒閃過。

    當年洛珩在梧桐鎮殘殺浩倡、斬斷方山雷的手臂,撤離前施出的最後一招,也是同樣的手法。

    十日前青靈找到慕辰對質時,她的一雙眼睛,金紅妖異,與那魔頭亦是如出一轍……

    原本隱秘的猜測,如今終於漸漸清晰真實起來。

    然而此時此刻,慕辰竟然辨不出自己心中情緒,究竟是喜還是悲……

    淳於琰也有過一些揣測,可眼下觀察著慕辰的神色,又哪裏敢將想法說出來?遂另擇了個話題,道:“列陽那邊,臣已經讓人出麵安撫了。慕婧長帝姬也派人傳過話,說一切安好。千重是個聰明人,至少現在還不會在明麵上跟東陸起什麽衝突。”

    語畢等待了半天,也不見慕辰開口接話,隻得又挑了幾件緊要事一一做起奏報。

    “秀公子被擄之事,宮內一應相關人等已盡數受審。眼下尚未查清刺客的來曆與去向,不過東陸境內所有的城鎮已設下盤查關卡,邊境一帶亦布下了結界。”

    “崇吾的墨阡聖君離世,聽說白虹劍如今是傳到了大弟子晨月手中。”

    他頓了頓,想起青靈突然間劇增的神力,斟酌問道:“封禁崇吾的那些兵士……與青靈帝姬起過衝突,現在剩下的人數並不多。不知陛下是否打算增派人手,還是……”

    慕辰依舊保持著怔忡沉默的狀態,不知在想著些什麽。

    過了良久,他才答非所問地開了口,緩慢而又艱難。

    “琰,你覺得,青靈這一次,還會回到我身邊嗎?”

    隻要一放任思維自由,眼前就會浮現出青靈流淚失態的麵容,和那一句句撕裂他心肺的“我要你死!要你死!”

    她竟然,想要他死呢……

    劍鋒刺入了胸膛,刺得那麽的深。

    她是真的,想要他死呢……

    一轉身,她便用那般血腥的手法殺了莫南寧灝,不就是想讓自己明白,他和她,再也回不去從前了嗎?

    淳於琰驀地怔住。他有些記不太清楚,已經有多少年,慕辰不曾用過這樣的語氣同自己說過話了。

    他們是相交於年少時的朋友,亦是曾並肩作戰的知己,可君臣之別,終究將他們阻隔在了無法逾越的兩端。

    一瞬的失神,讓他竟不知該答些什麽。

    慕辰移開了視線,唇畔弧度透著無盡的苦澀與自嘲,“你曾對我說過,以青靈的性子,無論如何,都會站到我這邊……今時今日,你還這樣認為嗎?”

    蚌燈幽幽的瑩光照在他的側顏上,鍍出一層淡淡的銀白,顯得麵色格外憔悴脆弱。

    淳於琰不是愚笨之人,也一早就知曉慕辰下令封禁了崇吾。但以他的了解,凡是跟青靈有關聯的人或者事,慕辰都處理得十分謹慎,不至於觸碰到難以彌補的底線。

    想到此,他遲疑著開口道:“墨阡聖君的身體一直都不好,如今離世也是因為體力消耗到了極限。再者說,若不是陛下……你將青靈的五師兄接到了淩霄城,每日以名藥靈丹續命,墨阡聖君怕是會更早耗費完神力,根本熬不到現在……青靈她,應該不至於為這件事對你生怨。”

    慕辰沉默著,唇角依舊掛著苦澀自嘲的淡淡笑意。

    良久,道:“可若是,我害死了百裏扶堯呢?”

    淳於琰猛然愣住,眼簾抬起、又垂下,滿眼的不可置信。

    慕辰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語氣間那種苦楚的意味愈加濃烈,“是啊……連你都被嚇到了。”

    他垂目盯著自己的手指,食指上那一圈戒痕蒼白刺眼。

    “在這朱雀宮裏,也隻有你對我的身體情況最為了解。”

    半晌,他再度徐徐開口,情緒已是平複了許多,“昔日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依靠赤魂珠的神力,甘願為其宿體。豈料那珠子本是靈物,能自行攝取宿體神力,若不是我靠著意誌時時與之相抗,隻怕早就被噬盡了元神。”

    赤魂珠的這個特質,淳於琰很早以前曾聽慕辰簡單地提過一回。那時他口氣輕淡,仿不以為意,時隔多年之後,他又登臨極位,身邊不乏名醫神藥,於是淳於琰也就想當然地覺得這個難題早就被解決了。

    而眼下再度聽慕辰提及赤魂珠,他心頭不禁似有所悟,幾番欲言又止,卻終是問不出口。

    慕辰亦沉默了一會兒。

    他一向,不喜歡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在旁人麵前,即便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可半晌之後,他還是緩緩地開了口,繼續說道:“如果換一種境況,我或許,不會逼她逼得那麽狠。隻可惜,我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當年的一場宮變,為了瞞住父王,我對自己下了劇毒徊徨蠱。後來毒雖解了,身體終是受了重創,以至於……失去了對赤魂珠的所有控製。”

    慕辰慢慢抬起了眼,對上了淳於琰驚疑不定的目光,語氣淡然卻又似艱難,

    “從很早的時候起,我便知道,自己已是活不了太長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