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淒風休颭半殘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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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爐內的杜衡熏香,發出燃燒的輕微劈啪聲。 淡淡的草藥香氣,縈繞在奢華宮殿的內室之。

    慕辰與淳於琰相對而坐,一如少年時執棋對弈時的安靜沉著、心思自持。

    淳於琰翕合了一下嘴唇,想竭力拿出從前輕快不羈的語氣,然而出口之際,話音卻是低微無力,“所以你……”

    慕辰此時,卻仿佛更加冷靜下來,再開口時,已是如討論政務般的直接而淡然了。

    “以我現在元神被噬的速度,注定是活不過千歲。所幸餘下的時間,足夠我徹底改革朝炎格局、推進臣民融合,實現你我少時的願望。”

    他頓了一頓,驀地輕笑了聲,“有時候想想,也許自己也太過貪心,要的東西,太多了些。”

    淳於琰此時心驚雷翻滾,反複回響著慕辰的那一句“活不過千歲”。

    按理說,慕辰這樣元神精純的神族,大多都有近兩千歲的壽元。而眼下他二人,皆是七百有餘、臨近八百。

    然而若是活不過千歲……

    若是活不過千歲……

    淳於琰抬眼看向對麵的男子,見他神色靜謐、表情淡然,一如初識之日那個雅尊貴的王族少年。

    可他全然不知,這個與自己一同長大、勝似兄弟的男子,剩餘在這世的日子,竟是屈指可數!

    淳於琰再度動了動嘴唇,重複著剛才沒有說完的那句話:“所以你……”

    慕辰移來視線,“所以什麽?”

    或許是藏於心底的秘密終於和盤托出,他忽而有了種什麽都不再顧忌的輕鬆。

    “嗯。”

    他輕輕點了下頭,“所以我等不及要和青靈在一起,所以我寧可鋌而走險,也要拆散她和百裏扶堯……是我,讓莫南寧灝說服慕晗反出淩霄城,為的是有理由讓百裏扶堯領兵出征。一旦到了戰場,要想讓他死得合情合理,便有的是辦法……我隻是,沒有猜到方山雷有能力修複魔鬥,害得青靈險些葬身在彰遙王宮……”

    他像是一直在看著淳於琰,然而目光有些迷惘的渙散,仿佛失去了焦點。唇畔那一抹自嘲苦澀的弧度,宛若印在了白玉塑像的痕跡,始終都不曾拭去。

    “這麽多年來,朝內朝外之人無不感到怪,為什麽我除了曦兒,再沒有別的孩子。”

    他聲音淡淡,像是在說著跟自己完全不相幹的事情,“這間,除了情感的一些因素以外,更是因為我自知隨時都有離開的可能,所以根本不敢留下一個年幼的孩子,受他母族的操控。”頓了一頓,“從很早開始,我做出了決定,會將東陸的江山,交到毓兒的手。”

    淳於琰心內翻江倒海,可下一瞬,又覺得這一切似乎早在意料之。

    慕辰繼續說道:“我要留給那孩子一個強大而統一的東陸,一個他能緊緊掌控住的朝炎帝國。世家割據的局麵已被打破,等級種族之分會逐漸弱化,他的親生父母是誰、他的祖輩是誰,都無關緊要。在我的心裏,他是我的兒子,是能夠將我為政治國的理念傳承下去的人,也是我從一開始便決定會親手培養長大的朝炎儲君。”

    他收斂目光,對了淳於琰隱泛淚光的雙眼。

    “當年,我罔顧你的感受,娶了百裏凝煙。你心裏麵,其實一直怨恨著我吧?”

    淳於琰牙關輕顫,身形凝滯了片刻,繼而起身跪倒在地,俯首道:“臣不敢!”

    慕辰幽微喟歎,緩緩道:“你我少時相識,結為知己。那時大家都覺得我倆性格迥異,不明白如此不同的兩個人何以能成為了朋友?可他們又豈能明白,我見到你的第一天,便明白你其實和我一樣,都是一輩子戴著麵具過活之人。心的想法、念頭,至死都不願意說出來,久而久之,便連自己也騙了……”

    他忽地握拳掩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摁住了心口,抑製著那裏傳來的陣陣銳痛。

    淳於琰想起身去喚禦醫,卻被慕辰抬手製止住。

    待呼吸稍平,慕辰望向琰,“我娶百裏凝煙,亦因自知命不久矣……從前擔心她身份特殊,算嫁給了你,亦會成為引發隱患的源頭。可後來,有了毓兒,論血統、論身份,都是他姑母更有資格影響大澤與九丘之人……他日毓兒繼位,我自會留下遺詔,還凝煙自由。”

    淳於琰還保持著將欲起身的姿態,單膝跪地,頭微微俯低、側向曲起的臂彎,掩飾住了麵的神情。

    少時相識,結為知己,不僅僅是因為共同的誌向、同樣戴著麵具做人的不得已,也是兩個從小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彼此慰藉、彼此取暖的一種天性。

    沒有人他更了解慕辰的隱忍,也沒有人他更明白,若是換一種人生、換一種生存環境,父慈母愛、簡單平淡,他和他,都不會是現在的模樣!

    或許他們隻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憑著勤奮與堅持,一點點築造出屬於自己的業績,再娶一個平凡善良的妻子,養幾個活潑健康的孩子,日子過得簡單而恬實。沒有大富大貴,沒有權勢滔天,卻也不必從懂事時起,學著掩藏自己的喜怒哀樂、放棄真心渴望得到的一切……

    數百年的隱忍與謀劃,幾經生死、大起大伏,最終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有了些許自由掌控人生的權力。

    然而壯誌宏圖才剛剛展開,慕辰的生命,卻已走向了盡頭。

    淳於琰抑製住聲音的情緒,抬起頭來,像從前那樣不羈地扯了扯嘴角,“世一物降一物,東陸又是自古地廣物博的地方,我不信找不出能降住那珠子的神器來!從前多少的生死一線都闖過來了,陛下萬不能輕易放棄信念!”

    慕辰傾身將琰扶起,對他的勸慰不置可否,隻淡然地牽了下唇角,輕輕地“嗯”了一聲。

    數百年親若兄弟的相處,澆築出的那一份信任與默契。淳於琰心裏其實也清楚,若非已是篤定無力回天,慕辰是無論如何不會放下心底的驕傲與強硬,將自己最脆弱無助的一麵展露出來。

    天命如是,無可逆轉。

    如今再回首過往,那些曾隱藏下去的不理解、不讚成、不甘心,也隻化作了滋味複雜的酸澀情緒,堵塞在胸間。此時此刻,淳於琰很想像少時那樣,溫一壺好酒,拉著慕辰暢飲通宵,詛咒謾罵該死的命運、渲泄悲怒怨忿,直至一醉方休!

    慕辰解封出一枚印鑒,神色漸肅,“我今日,之所以與你有這一番交心之談,一則是因為我此次重傷之後……身體狀況變化太大,恐怕遲早也瞞不住身邊之人。二則,亦是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毓兒對我而言,有多麽重要。”

    他將印鑒交予淳於琰,“他此次被擄,定與王後有關。你持我的印鑒,盤查王後身邊親近之人,必要時,可不必顧忌身份,直接審問她本人。”

    淳於琰接過印鑒,眼似有疑色,“王後?”斟酌了一瞬,“王後明知你看重秀公子,也豈會做出這樣的事?再說,她能把孩子藏到哪兒去?”

    慕辰道:“擄人的或許不是她,但一定跟她有關。朱雀宮內,有能力讓刺客不受阻礙出入之人,本寥寥可數。適才我稍微出言相探,她當即露出了破綻。”

    他沉默了片刻,神情似有一霎的悵惘。

    “畢竟……我與她相處,也有許多年了。她想些什麽,我不是猜不知道,隻是……”

    隻是一直不曾費心理會罷了……

    慕辰沉定思緒,再度望向淳於琰,“眼下寧灝身亡,莫南氏失去主心,正是削弱其家族勢力的機會。王後此時,亦無法再依憑外戚之力。你是她的表兄,盤審之際,如何軟硬兼施,自由你作主。唯需謹記的,便是無論如何,你也要將毓兒的下落找出來!”

    淳於琰領了禦命,退出內室,心思緒紛雜、難以平靜。

    慕辰下的旨意,隻字未提青靈。難道說,這一次,他們兩人之間當真是再無轉圜的餘地?

    這麽多年,青靈一直忍下了對莫南寧灝的恨意,為的是顧全大局、成全慕辰想要利用莫南氏的政治布局。然而今日她不顧一切,以那般血腥的手法取了寧灝,難道是在向慕辰宣示,她什麽都再也不會顧惜了?

    淳於琰看了眼攥在手的印鑒,禁不住滿懷悵惘。

    慕辰身體的秘密……

    墨阡聖君的離世……

    還有過往的種種,逝去的人,結下的仇……

    命運糾結錯綜,走了今天這樣的境地,他竟已分不清,究竟是誰對誰錯!

    怔忡間,淳於琰已走到了內室外的偏殿之。

    因為帝君病重,詩音領著幾名身份較高的嬪妃,一直守候於此。此刻見到琰出來,她收斂了一下心緒,起身迎了去,“陛下可還好?”

    淳於琰畢竟浸淫朝堂多年,表麵情緒控製得滴水不漏,當即亦整肅神色、前與詩音對答交談起來。

    然而掌心的印鑒卻是攥得更緊了些。

    慕辰適才的一番話,儼然已是有了托孤的意味,自己縱是粉身碎骨,也必當找出毓秀的下落……

    心思翻轉間,又猛然瞥見詩音身後的嬪妃之,百裏凝煙亭亭而立、望著自己的方向。

    她平時鮮少離開寢宮,今日難得地守在了承極殿,怕也隻是因為關心侄兒的下落吧?

    兩人的視線,這樣不期而匯。

    凝煙依舊神色清冷,望著琰的表情裏似乎看不出半點的波瀾起伏。

    而淳於琰,忽而想起了慕辰的話,心頭驟然百般滋味翻湧,卻又嚐不出一絲的喜悅。

    滿嘴盡是難以言表的苦澀。

    他迅速地垂了垂眼,隨即牽出一道公務化的客氣微笑,再度與詩音交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