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落盡梨花月又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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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靈轉腕凝劍,口發出一聲綿長的哨音。

    淳於琰號令已下,然而還是沒法放棄最後的努力,望向青靈道:“你當真要和我動手嗎?”

    青靈神色淡淡,“想動手的人是你,不是我。”

    淳於琰目光苦澀,緩緩側頭,吩咐道:“將帝姬拿下。”旋即又補充了一句,“盡量不要傷到她。”

    眾人齊聲領命,各自亮出兵刃,朝青靈圍來。

    院落方,一時間神力靈光大作。淳於琰顯然是下了狠心,再顧不得什麽避人耳目、低調行事。

    這時,半空傳來一陣怒吼。

    狻猊獸搖甩著巨大的腦袋、飛馳而下,旋出的塵埃百丈,夾雜著勁力撲向眾人麵門。

    此次隨行的兵將們皆是身經百戰的精銳,見狀依舊處變不驚,極有默契地架起防禦、並且同時拉開了陣型,內圍齊力攻向了狻猊。

    誰知青靈亦飛身而起,瞬間四下塵力劇增,卷起近乎百倍的煙幕,遮天蔽日、昏黃萬仞!

    再一眨眼間,她已是躍了狻猊獸,周身被一道光彩流動的圓形結界所圍繞,密不透風地護住了裏麵的一人一獸。

    淳於琰曾聽過青靈在仙霞關出手擊斃寧灝的過程,知曉她如今神力暴漲,不容小覷。然而此時親眼見她出手,仿佛輕鬆地沒有用過任何氣力,卻於轉瞬之際、操控住了四周方圓數十丈內的五係靈力!

    他自己揚手彈出一串鑄金之火,襲向狻猊要害。然而一股更強大的火靈力量,頃刻反轉而至,直噬他的心脈。

    他腳步踉蹌地向後倒退,暗自震驚的同時,忽又聽見青靈用神識傳來的話 ──

    “我不想再傷無辜,叫你的人都退下吧。”

    淳於琰仰頭而望,隻見結界裙裾飛揚的女子,容色決然、神態淩人,難掩的睥睨冷戾,一雙眼睛的金紅光暈,詭豔妖異。

    若是真如他所想,眼前的女子並非朝炎王族的血脈,那麽……

    那麽,從前的因緣種種、愛恨離合,豈不是一場荒謬無的笑話?

    她與慕辰,何必分離?何苦相傷?何以,淪落到了今日的這種境地裏?

    這一刻,對於逝去的墨阡聖君,淳於琰生出了些許由衷的怨念與不解。

    可再一轉念,算沒有那樣的離合糾葛,那兩人,一定不會分離、不會相傷嗎?

    他心思緒萬轉,號令麾下的言行再無之前的果決,遲疑著用神識回答青靈道:“我隻想你跟我回一趟淩霄城。慕辰他……你難道,不想再跟他見一麵?世再大的恩怨,也有解決的辦法,不是嗎?”

    找尋青靈,是他瞞著慕辰、擅自做下的決定。

    依著那人驕傲的性子,怕是至死也不會讓青靈知曉自己身體的狀況。怨恨由此繼續下去,將來或許連悔恨的機會都無法再有……

    青靈卻是不為所動。

    她俯睨著琰,神情流露出淡遠的悵惘,緩緩說道:“你可知道,為什麽凝煙的母親一輩子都沒有再回過大澤?因為這世,恩怨或能兩清,心死卻無法複燃。此生此世,我與你們的陛下,都不會再見!”

    她伸手撫了撫狻猊的鬃毛,示意其騰空急起,最後再一次瞥了眼淳於琰,“你我終究朋友一場。願你今後,好自為之。”

    語畢,身下坐騎疾速而升,片刻便於眾人視線迅速遠離。

    淳於琰怔忡地抬了下手,阻止部將們召喚坐騎、繼續去追青靈,耳邊字字清晰回響著的,是她臨走前拋下的那句話 ──

    你可知道,為什麽凝煙的母親至死都沒有再回過大澤?因為這世,恩怨或能兩清,心死卻無法複燃。

    是啊,心死無法複燃。

    已經逝去的東西,如何又能再挽回呢?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夢境縈繞過千百次的清麗身影,口苦澀的味道愈加濃烈。

    人生許多看似尚有餘地、不定生死的選擇,其實早已在不經意鑄定了結局!

    總以為還能彌補、還能修複的東西,在碎裂開來的那一瞬,便已經注定無法恢複原樣。

    人的心,不是江山、不是權勢,不是失去後還能再度奪回的死物。

    他自己背負著對父親和家族的怨念活到了今天,又怎能,不懂這樣的道理?

    屋簷下的纖纖也抬頭望向青靈遠去的身影,心感慨萬千。

    這是她第一次、也或許是最後一次,見到青靈的這個模樣。

    百年前與她秉燭夜談、滿麵嬌羞憧憬的單純少女,終於褪去了青澀,成為了涅槃火凰般的傾國帝女。

    那份從容,那份淩駕萬人之的氣勢,嘖、嘖,連從前國師那不可一世的神獸坐騎都降伏了!要是真的決意興複九丘、舉兵北伐,說不定此改朝換代、高登極位了呢!

    等等,

    狻猊獸……

    金紅的瞳色……

    纖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偏頭思索了片刻,從懷掏出了青靈留給自己的那枚玉簡,凝神探視。

    從前封印玉簡的神識,已被妖族的妖識所代替,輕輕鬆鬆地便被她打了開來。

    裏麵,除了一份地圖,還有一封短短的書信。

    “有一件事,恕我無法當麵提及。因為做出離開的決定,於我而言,算是猶豫許久而擇定的一份舍棄。我很害怕,在背負了這麽多仇怨的狀態下,若有人再提起我的父親、提起他曾經的選擇,或者哪怕、隻是一點點不經意的慫恿,我會忍不住放棄眼下的選擇,轉而走另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此時此刻,你或許已經猜到,我的父親,是九丘洛珩。”

    ~~

    詩音跪在冰涼的玉石地板,體力已近不支。

    從小侍奉在側的侍女瑩兒,前想要攙扶一把,卻被詩音抬手製止住了。

    瑩兒退到一旁,聲音一抹難掩的哽意,低低怯怯地喚了一聲:“小姐……”

    她自幼便入了莫南氏的府邸,跟在知書達理的詩音身旁,行事間也自有一份高門侍女獨有的驕傲。

    詩音品貌出眾,最難得的是溫穩重、大方謙和,從小便深受族內族外的長輩喜愛。同輩人之,不論男女,亦幾乎沒有人能指摘出她的任何毛病來。

    在瑩兒看來,她的女主人一直都是大家閨秀的完美典範,王族後位的不二人選。

    然而這一時刻,跪在尊華巍峨的承極殿外,俯仰之間盡是隱在陰影之的高大殿簷和沉默肅穆的禁衛宮人,任何人,都隻會覺得渺小而無力。

    隻會覺得,一切一切的信念,都有可能於一瞬之間,煙消雲散……

    少頃,有內官由內而出,匆匆行至詩音麵前,低語道:“陛下傳您進去。”

    詩音沉默端靜,慢慢曲起發僵的腿,在侍女的幫助下站起身來,緩緩地走入了內殿。

    慕辰坐於案後,正將一封密函交予遜,並低聲囑咐了幾句。見到詩音入內,他視線隻是輕輕掠過,麵神色清冷,揮了下手,示意遜退了下去。

    詩音前行禮,禮畢之後,跪而不起。

    慕辰沉默了半晌,“起來吧,已經跪了那麽久了。”

    或許是因為大病初愈,又緊接著連日操勞,他的聲線有些淡淡的黯啞與疲憊。

    詩音垂了垂眼簾,再度抬起時,眼淚竟已不自禁地滾落了下來。

    青梅竹馬、情竇初開,攜手花前月下的清俊少年,記憶相似的柔軟語調……

    他生在王室,縱然言行舉止雅致淡然,卻難掩氣質的一份冷傲與尊崇。別人家的姑娘,都有意無意地同他保持著距離,將傾慕與敬畏暗藏於心底。而隻有她,由始至終,都伴在了他的身邊。

    他喜愛她、尊敬她,與她談詩論畫、執棋對弈,夏日的時候,贈她自己親手栽種的幽蘭,冬日的時候,為她點燃暖手的熏爐……

    可到底是什麽,讓他們走到今時今日的這一步?

    詩音保持著原有的姿勢,良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慕辰見狀,淡淡道:“我想知道的事,你已經告訴琰了。我沒有別的什麽想問了。你回去吧。”

    詩音袖的手攥得更緊了,掌心已是掐得鮮血淋漓。

    她抬起眼來,淚水涓然,“是嗎?真沒有別的想問了嗎?”苦楚地輕聲嗤笑了下,“陛下不想問問我,為什麽要那麽做嗎?”

    慕辰終於也看向了她,沉默了片刻,道:“不必了。”

    詩音如鯁在喉,壓抑了許多年的情緒洶湧而,視線氤氳、一片模糊。

    “你知道……”

    她徐徐起身,“你一直都知道,我為什麽會那麽做,對不對?”

    昀衍找到她、出言試探的時候,幾乎是沒有太多的猶豫,她便答應了,即使明知道紙不可能永遠包住火、明知道遲早有一日或許會麵對慕辰的震怒。

    而當這一日終於如期而至時,她惶恐絕望的同時,竟然、又有一種釋然。

    幾百年了,

    熬了幾百年,等了幾百年,

    終於……可以解脫了……

    詩音凝望著慕辰,朝他緩步靠近,語調哽咽,“你一直都知道,我心裏的那些怨、那些痛,那些不甘心,對不對?”

    慕辰沉默無語。

    “是我,帶列陽人進的寢宮,是我,騙毓秀喝下的*,是我,送他們出的朱雀宮!”

    詩音淒聲地笑了笑,“也是我,讓哥哥設法離間你和她,讓她知道,你到底都對她做過什麽!”

    她望著慕辰始終波瀾無驚的俊美麵龐,那種渴望著魚死破般解脫的意念,再度擒住了她的每一寸思維。

    她寧願他跟自己吵,寧願他聲聲質問,甚至寧願他像一回對青靈那樣、動手打她一記耳光。

    至少那能表示,他還在乎她、在意她,所以會為她怒、為她傷。

    可眼前的男子,那般的沉靜,那般的冷淡,高高在,仿佛什麽也不關心,什麽也不在意。

    “她其實,我更可悲可憐……”

    詩音揚起頭來,“至少,我還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做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她將“妻子”二字咬得很重,嘴角卻微微牽起,仿佛是被什麽刺痛了一般,神色竟是極盡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