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落盡梨花月又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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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辰終於有了情緒些許起伏。
他抬手揉了下額角,聲線微沉,“你是我的妻子、朝炎的王後。從前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經得到了,為何還不滿足?你想除掉毓秀,我尚能理解,可你勾結列陽、與敵國之人共謀,難道沒有顧及過自己的身份嗎?”
詩音聞言,怔然一瞬,隨即驀地笑道:“身份?什麽身份?你的妻子?還是朝炎的王後?”
她猛地拽住胸前華貴的白玉鑲金珠鏈,“唰”的扯斷了下來,任由百顆光澤瑩瑩的珠子劈劈啪啪地墜落四處。
“我在你心,隻是一個為你節製世家、管理後宮、照顧嬪妃女兒外甥的工具對不對?連今時今日,你一心在意著的,都隻是我的失職、我的叛國,而不是這麽多年裏,我一直愛著你、苦苦等待著你,最後為此變得瘋狂連自己都不認識!”
她淚水簌簌而下,“我明白,從前你失勢的時候,我背棄過你……可這麽多年了……你對我一直冷漠疏離,卻無度地寵愛著她……我當作是你的懲罰,忍了下來,一次又一次的,哪怕因此受盡了屈辱和嘲諷……
算我曾做錯過事、算我曾傷過你,可我也為你做了那麽多……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能看一眼現在的我,看一眼我的付出、我的真心!”
慕辰望向詩音,深邃幽暗的黑眸似有什麽複雜的情愫漸漸浮泛了出來。
良久,他幽幽開口道:“你回去吧。我念你剛剛失了兄長,宮隨侍之人又已大半入獄,若是此番能將毓兒安然救回,便不再追究你的重罪。”
淳於琰領了禦令,審查的過程不曾有過半分的心慈手軟,王後寢宮的諸人,無一人能幸免於牢獄刑訊。淒風慘雨、血淚嚎哭,任是再堅定的心性也經不住數日所見所聞的煎熬。
更何況,在宮外麵,對於莫南氏一族削勢奪權的行動,亦是迅速而起,勢頭燎原。
依照對慕辰行事方式的了解,詩音原本料定,自己必是難逃一劫。
也是出於這樣的堅信,她才有勇氣不顧身份、不顧儀態地喊出了藏於心底多年的疑問與怨忿。
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慕辰竟然,願意放過她……
換作從前,她或許會暗生欣喜、或許會再度生出些渺茫的期冀來,然而此時此刻,她隻覺得淒惶苦楚,無的迷惘而絕望。
能活下來,又如何?
從今往後,等待著她的,隻是漫長而孤獨的宮禁生涯。
失去了家族的依傍,失去了丈夫僅存的一點點溫柔以待,想必此生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剩下的日子裏,除了每日對著鏡自己逐漸老去的容顏,還能再做些什麽呢?
詩音踉蹌地後退了一步,抬起淚眼,質問慕辰:“為什麽?為什麽不殺了我?”啞聲嗤笑數下,“還是說,你想換一種方式來懲罰我?讓我一輩子活在旁人的恥笑與憐憫之?”
慕辰沒有立即答話。
他定定望著麵前麵貌熟悉、卻於聲嘶力竭被淚水浸褪了妝容的女子。
她曾是他眼的蕙質蘭心、唯一親近的同齡女孩,也是少年時心目、對於妻子二字的完美詮釋。
因為能與她訂下親事,他也曾欣喜憧憬過,為自己能娶一位興趣相投、受人愛戴的名門女子而感到驕傲和滿足。
可終究,
她卻給不了他想要的愛……
慕辰緩緩垂下了眼眸。
或許是因為青靈的離開,又或許是因為自知命不久矣,一顆被世事磨礪的堅硬冷酷的心,竟然不經意地柔軟了起來。
“我為何要殺你?”
良久,他低聲而緩慢地說道:“你和我一樣,不過都是可憐人罷了……”
頓了頓,看向神色微愕的詩音。
“我也曾以為,做過的錯事,終究會被理解。我也曾以為,隻要肯竭盡全力,能被人看到真心……”
他苦澀地牽了牽唇角,“可現在我終於懂了。感情不是交易,從來,沒有公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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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堯踏入院內,蹲在屋外的幾名部屬立刻站起身來,前行禮。
洛堯看了眼屋門,問道:“這幾日,他可還好?”
被同伴稱作“覃哥”的粗獷男子總算找到渲泄的出口了,趕緊地倒起苦水來,“殿下快別提了!您走的時候交代了不準打不準罵,這小子可逮著機會了,變著方兒地折磨我們兄弟幾個!”
卷起袖子,指著胳膊的青紫痕跡,“看吧,這是他打的!”
洛堯瞥了眼傷痕,淺然而笑,“你是說,你被一個孩子打了?”
周圍圍觀的其他人聞言,忍不住垂頭掩嘴地笑了起來。覃哥也覺得很沒麵子,漲紅了一張黑臉,爭辯道:“誰知道那小子居然能操控五種不同的靈力?我也是被偷襲了個措手不及!不然老老實實地動手,豈能讓他占到便宜?”
旁邊同僚低聲插嘴打趣道:“啥叫老老實實的動手啊?這打架還能怎麽個老實法?”
眾人又是一頓笑。
另有人向洛堯進言道:“殿下,不如咱們再給那孩子下點藥?屬下這幾日出門打探風聲,聽說朝炎帝君找這個孩子找得緊,萬一出了什麽紕漏糟了。”
洛堯從列陽一路南下,經過了無數道的盤查,對慕辰尋找毓秀的堅決看得十分清楚。如今更是從淩霄城傳來消息,莫南氏族人所領的幾處要職、皆同時被免,可見這位朝炎帝君是做出了再拔除一大世家的決定。
這背後的前因後果,若是與宮的莫南王後有關,那麽擄走毓秀之人的身份,怕是很快也藏不住了!
偌大的東陸,要找出一個修為尚不算高的孩子,猶如大海撈針。
但要找出一群毫無根基淵源、相貌言行皆不同常人的北陸人,卻是易如反掌。
洛堯否決了部屬的提議,交代眾人幾句,自己推門進到了屋。
毓秀盤膝坐在靠窗的榻,小腰板挺得筆直,看去像是在閉目練功,可一聽到洛堯進屋的動靜,立刻警覺地睜開了眼,戒備地盯著他。
他出宮時穿著的白色錦衣早已被繩索磨破,覃哥等人給他重新找了幾套幹淨的粗布衣服替換,卻被毓秀不留情麵地給扔了出去。榻前擺放著的碗碟也幾乎沒有被動過,可見那孩子賭著一口氣,竟然沒有吃飯。
洛堯沉默地與孩子對視了一瞬,走到榻邊,撩袍坐下。
“心裏再怎麽不痛快,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賭氣。不吃飽了飯,你將來算有機會逃走,怕是也沒有力氣走太遠。”
他伸手探了下碗碟的溫度,見飯菜已冷,遂從懷掏出裝有祝餘丹的瓷瓶,遞給毓秀。
“吃一顆這個。”
毓秀盯著瓷瓶,遲疑片刻,劈手取了過來,先是打開湊到鼻前聞了聞,繼而倒出一顆放進口嚼了起來。
洛堯見狀,忍不住豁爾一笑。
毓秀咽下祝餘丹,把瓷瓶扔到洛堯麵前,冷聲道:“不要以為我是聽進了你的勸,才吃了你的東西。”掃了眼食案的菜肴,“那些東西,髒死了。我是餓死,也不會碰的。”
他垂下頭,理了理撕裂的衣袖袖口,抿緊小嘴再不言語。
洛堯的視線落到毓秀的袖口。
鮫絲挑繡的精致圖紋,質地華貴的如雪重錦,一看,知是天家之物。
這等材質的霞影寒冰鮫絲錦緞,他從前偶爾也會穿。隻不過,縱然是富甲天下的大澤百裏氏,也不會舍得將其做成純白衣物、輕易便沾染了難以洗滌的塵埃汙跡。而何況,自己這個世子,還是從小隱姓埋名、浪跡四方,習慣了在尋常百姓生活的人?
洛堯的心緒,再度紛擾起來。
半晌,他緩緩開口,問道:“若是以後,你隻能過粗衣糲食的普通日子,怎麽辦?”
毓秀愣了下,隨即抬起眼來,反問道:“你想把我帶去哪兒?”
這幾日,他忍饑挨餓,靠得是一股堅信慕辰一定會來救自己的信念。
可眼下聽麵前這惡人的口氣,竟有了絕對不會讓自己回到朱雀宮的意味。
洛堯望著孩子烏溜溜帶著疑問的一雙眼睛,突然很想伸手摸一下他的頭,卻又怕驚到了他,隻得移開了自己的視線,淡淡地笑了笑,道:“我想帶你去見你的母親。”
毓秀又是一愣。
心思起伏翻湧的瞬間,終是忍不住脫口而出:“真的?”
隨即又馬後悔起來,冷冷地補充了一句,“你哪有那麽好心,定是又想算計我。”
洛堯沉默無言,隻定定地望著毓秀,唇畔依舊噙著那抹看不出悲喜的淡笑。
毓秀被他瞧得一恍,忽而覺得那雙妖異的琉璃目,溢滿了太多自己看不明白的情緒,錯綜複雜的,似是悲傷、又似愛憐。於是心底,如那夜湄園冷霧初遇時一樣,再度泛起了一縷難以言繪異感……
良久,洛堯緩緩開口道:“你可以不相信我。若我處在你的位置,也不會輕易地相信任何人。但你如今沒有別的選擇。若是你想賭一把,看我會不會真的帶你去見你的母親,回答我一個問題。除了淩霄城、崇吾山,你母親以前,還喜歡去什麽地方?”
毓秀從怔然回過神來,小腦筋轉得飛快,“你為什麽非要帶我去見我母親?為什麽不能送我去我舅舅那裏?你見到我母親,萬一想害她怎麽辦?”
洛堯笑道:“那我發個誓,絕對不會傷害你母親,可好?”
毓秀嘴質問著,心裏卻也在琢磨,母親從前除了在小月池養病,一直住在了淩霄城朱雀宮,哪裏還有什麽喜歡去的地方?
不過……
好像……
他心漸有主意形成,突然決定妥協下來,“好吧,我可以告訴你。”
曾有一次,他問過母親,她所見過的、東陸最美的景致是在什麽地方?
那時青靈思忖片刻,神態微怔,淺然蘊笑道:“有一處水澤,漂浮著無數島嶼,島種著紅楓樹,開滿了藍鈴花……”
毓秀畢竟是男孩心性,對什麽花草色澤的興趣並不太大,倒是記住了那水澤裏一種異的現象。
眼下用來對付列陽人,倒是成了一種機會……
於是他抬起頭來,看著洛堯,“我母親是有一個特別喜歡的去處,叫浮嶼水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