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腦侵(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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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話的情節很簡單。

    一個惡有惡報的故事。

    一對兄妹,因為家境窘迫,加繼母不做人,被父親帶到森林深處拋棄。

    他們本來偷藏了麵包,想揉成屑做回家的路引,卻被鳥兒啄食了。

    兄妹兩人在森林中迷了路,饑寒交迫,相互依偎著前進。

    好在,他們遇到了一間由糖果製作的小屋。

    兄妹兩人又驚又喜,拆了房子,大快朵頤。

    小屋的主人是一名女巫,她對待兩個突然到來的孩子和顏悅色,實則是把他們當做了自己的儲備糧。

    在女巫展露出凶惡的嘴臉後,兩個機智的孩子通力合作,予以反擊。

    哥哥瞞騙女巫,拖延時間;妹妹則用謊言欺騙女巫探頭去看煮沸的鍋,將女巫推下鍋去。

    他們拿走了一部分女巫的財產,到了一條河邊,請野鴨先生馱著他們過了河,回了家。

    回到家後,惡毒的繼母早就被機械降神的病魔弄死。

    而耳根軟的父親當然、也隻能是無辜的。

    於是一家人過起了幸福愉快的生活。

    全劇終。

    南舟對這個故事不作評價。

    他在年幼時看過這個童話後,比照著烹飪書,認真設計了好幾幢他心目中的糖果屋。

    ……現在終於可以見到本尊了。

    雖然照例沒什麽明確的表情,南舟的心情是顯而易見的不錯。

    證據是他雙手插在兜裏、腳尖點地和看向四周的頻率都比正常高了許多。

    這種埋藏在清醒清冷的外表下、偶爾流露出的那點單純的孩子氣,讓江舫喜歡得要命。

    他說“我們走吧。”

    當然,走得這樣爽快,是因為他們並沒有退路。

    他們身後沒有開闊地。

    道路被一大片弧形的樹木包圍。

    盤根錯節的藤蔓纏繞其上,密密麻麻,無縫無隙地填滿了每一個他們可以向後探察的可能。

    這當然是副本的設置,要求他們必須往前。

    鑒於無路可走,他們便依要求照做。

    斑斑駁駁的小石子路,一直延伸到森林邊緣,視線才開朗起來,隨即有了分歧。

    一邊是百米開外、有人煙嫋嫋升起的彩色小屋。

    而且門口顯然是有nc在嚴陣以待的。

    那是一雙小小的人影,正執手而立。

    他們像極了一對小王子小公主。

    粉裙的小姑娘看到有來客,忙踮起腳尖,開朗又興奮地衝他們揮舞起手絹來。

    另一條路,則是沿著相反方向、貼著樹林邊際,曲曲彎彎地延伸而去。

    這條蛇一樣的小徑,植被稀疏,前路未名。

    三人對視一番。

    雖然很想去瞻仰一下糖果屋,但南舟知道,保障退路同樣重要。

    他用拇指倒指向更荒涼的那條。

    江舫微微點頭,默許了南舟的判斷,也指向了那條未知之路。

    兩人轉頭,一齊征求李銀航的意見。

    李銀航自然跟票。

    不知不覺間,三人的默契已不多需語言去表達。

    他們集體留給了nc三個背影,往相反一側的道路走去,漸行漸遠。

    兩個熱情迎客的小nc“……?”

    ……

    道路越往前走,土壤的濕潤度越高。

    一股刺鼻的水腥味也漸次濃烈起來。

    而在快速步行了近10分鍾後,他們終於走到了路的盡頭。

    再一拐彎,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片巨大的沼澤。

    沼澤大到南舟一時難以找到邊界。

    色澤穠綠的沼澤上冒著細碎的、乳白的浠泡,像是癩□□身上的皮膚,不斷擠壓著、發酵出有毒的汁液。

    一旁的枯樹枝上,一隻平平無奇的小鳥,正在慢吞吞地剔著羽毛。

    這是他們目之所及範圍內,除他們之外唯一可見的活物了。

    江舫折了一根樹枝,豎著投入沼澤。

    沼澤像是一隻貪婪的動物嘴巴,饑餓地蠕動著,將樹枝一口口吞吃入腹。

    李銀航冒了一點冷汗出來。

    這片大澤,就是整張地圖的邊緣。

    換言之,他們就算在糖果屋那裏遇到了什麽危險,後路被封,這條看似是生路的歧路,也是無從逃離的死路。

    他們這次探查,是很有價值的。

    這樣一想,李銀航甚至有些不想去糖果屋那裏了。

    ……不過她也就是想想。

    她正要問他們還要不要繼續留在這裏調查時,胃部突然輕輕一抽。

    一股清晰的饑餓感從胃底泛上來。

    胃袋在這一抽搐之下,擠壓出了一聲沉悶的“咕嚕”聲。

    李銀航有點尷尬地舔了舔嘴唇。

    麵對著這麽一大灘泔水似的淤泥汙水,自己的肚子叫了,本質和廁所裏出來打了個飽嗝的丟人程度不相上下。

    南舟正若有所思,聽到這一聲響動,他望向了李銀航“你也餓了?”

    ……也。

    李銀航心髒猛地一緊。

    她早該察覺在腦侵副本中,這種欲·望的異常變化背後埋藏的信息的。

    她說“那,這裏是大腦裏的——”

    “腦幹。疑核。迷走神經。”南舟說,“掌管消化和呼吸係統的腦神經,主要作用是告訴你,‘你餓了’。”

    這也正和《糖果屋》的故事有所呼應。

    不是因為家裏陷入窘迫的饑荒,兄妹兩人不會被拋棄。

    不是因為饑餓,他們也不會誤打誤撞進入女巫的家。

    江舫把單手搭上腰腹處,輕輕摩挲著“所以說,是限時關卡。”

    這是當然的。

    僅憑體感,他們就能清晰地體驗到饑餓感在體內慢慢放大的感覺。

    像是一隻怪獸,在緩緩張大深不見底的巨口。

    南舟言簡意賅“回去。”

    現在這種饑餓感還在可忍受的範疇內。

    在返回的路上,他們嚐試著吃了一點用積分兌換來的食物。

    目的與其說是填飽肚子,不如說是一場實驗。

    每個人都吃了一塊餅幹,好對饑餓的速度進行簡單的估測。

    迷走神經也和吞咽相關。

    因此饑餓感被暫時壓製了下去。

    但走出不到一半的路,他們的饑餓程度就和吃餅幹前相差無幾了。

    於是,他們將剩下的大半包餅幹分食,好在靠近糖果屋前保證體力充足,且思維不會被饑餓感過分影響。

    當他們靠近巧克力棒搭建出的柵欄時,那對久等了的黑發兄妹再次擺好照相一樣的親昵姿態,對他們綻放了至燦爛不過的笑容。

    他們的眼睛都是漂亮的孔雀綠,像是帶著絲絨感的寶石。

    他們並肩牽手,朝客人禮貌地鞠了一躬。

    禮儀周到,相當文雅。

    “來自遠方的客人們——”

    要是擱在以往,李銀航肯定會對這種未成年人的nc盡可能釋放善意。

    但由於一路走來,血糖逐漸進入缺乏狀態,李銀航沒心思和他們浪費時間了。

    在南舟和江舫的耳濡目染下,她直接搶問“任務是什麽?”

    兄妹“……”

    他們大概是第一次體驗被這麽徹底地當做工具人的感覺。

    之前的玩家哪怕感覺到了餓,起碼也知道對nc客客氣氣。

    妹妹張開嘴巴,呆愣一會兒才找回語言組織功能“你……你們先進來吧。”

    一旁的南舟仰視著他從小到大都向往不已的糖果屋。

    通往房屋的“草坪”上,裝飾了可以供人落腳的一格格石板。

    來客可以踩著格板入內,而不必擔心會對地麵造成破壞。

    草坪則是大片大片的綠絲絨蛋糕,一絲一絲的綠椰蓉,在日光下泛著誘人的啞光色澤。

    馬卡龍漂亮的裙邊裝飾著屋簷。

    屋頂則是由拿破侖酥製成,從邊緣可以清晰辨認出蛋糕胚、樹莓醬、黃油醬,以及層次鮮明、烤得金黃薄脆的千層酥皮。

    酥脆的鬆餅構成了牆體。

    多色融合的慕斯作漆,在陽光下閃爍著漂亮的漸變色。

    此情此景,讓南舟想念起自己被用光了的道具馬良的素描本

    江舫看出了他的心思,有些抱歉地抓住他的手,握了一握,目光柔軟。

    南舟馬上回憶起了江舫用光道具的原因,心裏又細細密密地泛起那怪異的疼感來,連帶著強烈的食欲也消退了不少。

    他牢牢回握住江舫的手掌,毫不羞澀地在外人麵前展露他的保護欲。

    本來隻是想安慰安慰他的江舫“……”

    江舫輕聲“有別人在呢。”

    南舟也輕聲回他“就是因為有別人在。”……才要保護你。

    屋內的裝飾,也和窗外一樣誘人。

    牆縫下緣的裝飾是波浪形的布列塔尼,內裏夾著一層厚厚的蘋果泥。

    貝殼狀的瑪德琳小蛋糕被做成一口一個的樣子,裝飾著牆壁上兄妹的合照。

    小茶幾上擺著高級的茶具,和幾碟烤得蓬鬆可口的舒芙蕾。

    一旁的小茶壺嗤嗤地噴著茶香。

    但是,屋內還是鋪設了木地板的,各類家具也不全部是糖果製成的。

    置身其中的幸福感,並不過分甜膩。

    一切都是那麽恰到好處。

    哥哥熱情地為他們倒茶。

    錫蘭紅茶衝入骨瓷茶杯時彌散開來的香氣,與周圍的甜香交融,激發出了奇妙深刻的化學反應,更加令人食指大動。

    妹妹乖巧道“遠方的旅人,這一路跋涉過來,你們餓了吧。”

    說著,她將小幾上的舒芙蕾向他們推了推。

    “……請用吧。”

    有了食物的刺激,本來已經被稍稍壓製下去的饑餓感立時洶湧而出。

    更何況,這種饑餓是神經告訴她的。

    難以抗拒。

    無法抗拒。

    李銀航幾乎已經要克製不住地伸出手去了。

    但她馬上用另一隻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盡管沒什麽證據,但直覺告訴她,這裏的東西絕對不能輕易食用。

    另一邊的南舟靜靜坐在那裏,眉眼低垂。

    思索一會兒,他輕聲問道“我們需要為你們做些什麽嗎?”

    “……‘做些什麽’?”

    妹妹捧起了其中一隻紅茶杯,湊到唇邊,彎起了月牙似的眼睛“不需要的哦。”

    “我們的生活非常幸福,不需要你們做什麽的。”

    這回答全然超出李銀航的預估。

    ……哈?

    南舟卻神色不變。

    ……撒謊。

    南舟最喜歡《糖果屋》裏的設定。

    他曾經看過許多遍書。

    可以說,自從進入這個糖果屋,他們麵對的就是數不清的違和感。

    第一,原故事裏,兄妹兩人最後帶著女巫的財寶,離開了糖果屋,渡過了大河,回到了父親身邊,過起了富足幸福的生活。

    而現在,他們重新返回到了糖果屋中。

    ……且以主人自居。

    第二,兄妹兩人明明是普通的農家孩子,現在卻是舉止優雅,衣著錦繡,毫無淳樸氣息。

    不,這種優雅,好像更源自於一種熟練。

    他們嫻熟異常地招徠著來往的、饑餓的客人。

    好像把這當成一樁生意。

    第三,原故事裏,他們就是聰明的孩子。

    但也是懂得用謊言達成自己目的的孩子。

    他們的話不可以全然當作真話去聽。

    種種疑點,又分別指向了重重問題

    兄妹兩個人為什麽會重返女巫的糖果屋?

    他們的父親去哪裏了?

    是應該遵照他們的指示,把“吃糕點”當作任務來做?

    還是拒絕這太過表麵的誘惑,設法發掘出隱藏的任務?

    或許是見三人都沒有動刀叉的心思,而是一個看天、一個看地、一個四處張望,妹妹的語氣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的嗓音變得有些不滿“你們,怎麽不吃啊?”

    李銀航強行忍住上湧的胃酸“我不愛吃甜的。”

    這顯然不是什麽好的拒絕理由。

    因為兄妹倆的臉已經沉了下來。

    江舫知道,李銀航已經拒絕了,下一個人,絕不能太過強硬。

    於是,他從善如流地伸出手來“我的隊友很喜歡吃甜食。”

    說著,他準備去拿碗碟邊緣的刀叉,給南舟切蛋糕,卻看似不慎,碰落了銀叉。

    叉子準確滾落在了靠近南舟腳邊的地方。

    他溫和地道了一聲歉,又轉向了南舟“南老師,幫我撿一下,謝謝。”

    這一番互動過後,見他們願意吃東西,兄妹兩人的神色好了不少。

    這也為他們爭取來了一點繼續安全觀察、收集線索的時間。

    南舟俯下身,正要去撿腳邊的銀叉時,他的餘光落到了沙發底部不遠處的一處地帶。

    他腦中忽的閃出了之前隱隱感覺到怪異、卻沒能明確察覺出的,第四個疑點。

    ……木地板。

    為什麽糖果屋內部,用的是木地板?

    難道是考慮到實用性,覺得這樣不方便生活?

    但外麵大片的綠絲絨蛋糕草坪,除了限製居住人的活動範圍,又有什麽實用性?談得上什麽方便?

    按常理推斷,用糖果搭建的屋子,怎麽遮得了光,擋得了雨?又怎麽能住得了人?

    童話世界裏,明明是一切盡有可能的。

    為什麽偏要在地板和家具上講究真實?

    ——南舟餘光裏瞥見的東西,給了這些問題一條可供解答的線索。

    有一片薄薄的指甲,正牢牢楔在木地板的縫隙間。

    指甲的尖端是蒼白的,不仔細看的話,就像是一根透明的刺。

    而最怪異的是,那指甲是甲根朝下、甲尖朝上,豎插·在地板上的。

    這不合常理。

    正常來說,就算有人的指甲卡在了地板縫裏,拔·出來的時候不小心連根掀掉,那也應該是甲尖朝下,而且絕對會馬上清理出來,不會一直任由它卡在縫隙裏。

    這樣指甲朝天的場景,看起來就像……地板曾經從中裂開過。

    而一個人從中掉了下去。

    在垂死的掙紮中,他扒住了裂開的地板邊緣,掀翻了指甲。

    指甲因為血肉的黏性,粘在了裂開的地板邊緣。

    而隨著地板的重新合攏,這片指甲也被當做一片木刺,遺忘在了這裏。

    ……它就像是一隻被活埋後、絕望求助的手。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席卷上南舟心頭。

    他悄悄對著那片指甲探出了手去。

    ——下一瞬。

    從沙發底部的空隙間,南舟不意對上了一雙綠眼睛。

    不知何時,哥哥的上半張臉和一雙眼睛,出現在了長沙發底的另一側,緊緊盯住了南舟。

    那雙屬於兒童的純真眼睛,直勾勾看向人時,也透著股動物似的冷戾和審視。

    他的聲音被沙發的縫隙壓縮,增添了幾分沉悶和陰鬱“……客人,你找到叉子了嗎?”

    南舟神色不改,遠遠向他亮出掌心的銀叉。

    男孩眨眨眼睛,轉瞬間,又替換上了那一副漂亮天真的笑顏“那請快點品嚐吧,茶點都要冷了。”

    南舟嗯了一聲,直起腰,將掉落的銀叉放回小碟子旁邊。

    南舟把剛才快速拔·出、藏在掌心的指甲握在掌心,探入大拇指,細細勾勒著指甲的形狀和痕跡。

    指甲上的血已經幹了,能刮下一層薄薄的血屑來。

    但指甲本身還沒有幹枯發脆,可以看出剝落下來的時間並不久。

    他看向兄妹兩人。

    他們的手都完好無損。

    而且,就在南舟的手碰到木地板時,他感受到了一股異樣的溫暖。

    隔著鞋子、用腳踩在上麵時,這暖意不很明顯。

    但用手碰觸上去,暖意就變得格外鮮明。

    這暖意絕不是正常的。

    地板底下,仿佛燃燒著一座巨大的鍋爐。

    可以想象,如果屋子地板也是用糕餅製成的,就算不變形,也很容易被這樣的熱力烤得發軟。

    南舟看了一眼江舫。

    江舫對他輕巧地一眨眼,帶著點探詢的意味。

    南舟恍然。

    江舫對這些細節的體察要更敏感一些。

    他或許早就發現了腳下的溫度有異常,才就勢碰落銀叉,想讓南舟幫忙驗證一下他的看法。

    南舟輕易地聯想到了故事中,妹妹將女巫推入其中、活活煮死的那一口沸騰的水鍋。

    從地板深處傳導而來的怪異溫度,結合取代女巫變成糖果屋新主人的兄妹兩人、以怪異角度楔在地板縫隙內的陌生指甲這些情況來看——

    這裏的食物不能吃。

    一口也不能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