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腦侵(十九)
字數:13302 加入書籤
……不能吃。
意識到這一點後, 南舟淡淡地冷著一張臉,情緒又不大明顯低落下去了。
注意到南舟那點小心思後,江舫忍俊不禁, 碰碰他的胳膊看我一下。
南舟看向他。
江舫低下頭, 同他耳語“以後我會學著做。不難的。”
聞言, 南舟眨了眨眼。
因為饑餓而發冷發硬的胃部,因為他的這句話,漸漸感到了一點奇異的、流動著的溫暖。
似乎有蝴蝶帶著細細鱗片的翅膀從內拂著他的髒器, 要帶著他整個人往上飛去。
得看著江舫的眼睛,有他的目光牽著,南舟的精神才不至於憑空騰起, 飛到自己也不知道在哪裏的地方去。
……江舫仿佛就是他的錨。
南舟轉開了視線。
他好像又有生殖·衝動了。
而且是某種非常特殊的生殖·衝動。
好像有人教過他的有一種奇特的生殖·衝動發作時,人不會特別想要做·愛, 隻想擁抱。
但具體在哪一本書裏看過,他卻忘記了。
南舟想, 這樣很不好。
他們還在做任務。
紅茶壺內沸騰的氣浪頂擊壺蓋,與壺身碰撞出清越的細響。
足下的地板深處傳來不祥的熱度。
兄妹兩人殷切又童真的笑容就在眼前。
拜兄妹兩人所賜,南舟有些飄飄然的精神重新被拉回正軌。
他擦幹淨銀叉,叉起一塊舒芙蕾。
鬆軟如的蛋皮被銀叉撕開時,一股挾裹著濃烈鮮美的蛋香混合著濃鬱的草莓奶油香味,衝擊得一旁的李銀航麵皮一緊。
讓饑腸轆轆的人近距離聞到這種濕漉漉的、溫暖的食物香味,是一種精神折磨。
看到南舟動了叉匙,兄妹兩人的神情顯而易見地比剛才放鬆了。
……畢竟還是小孩子。
高興是很難掩蓋的。
江舫將這點情緒變化盡收眼底, 態度自然地發問“這些食物都是你們做的嗎?”
二人的注意力被從南舟那裏吸引走了。
妹妹點頭“嗯。”
江舫微微彎起眼睛, 放鬆地靠在沙發上, 讚許道“那很厲害啊。”
江舫有短時間內讓任何人覺得他非常易於親近的本事。
果然, 妹妹有點驕傲地漲紅了臉“一小部分是哥哥做的, 大部分都是我做的。”
哥哥瞟了她一眼,不大讚許地搖搖頭。
江舫把聲音放柔“原材料是從哪裏買的?我也想給我的隊友做這樣的一間房子,帶他住進去。”
妹妹“那是做不到的。糖果屋是獨一無二的,會源源不斷地產生新的、世界上最好的糖果。”
……完全是主人翁的口吻。
江舫不動聲色地、誘導著獲取信息“那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開一個甜品店……”
得益於江舫在一旁轉移注意力,兄妹兩人暫時沒能發現,南舟根本沒沾一口甜品。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兄妹兩人一直在有意無意地逼迫他們快吃甜點。
很多玩家容易把他們請吃甜點的舉動,解讀成“需要他們去完成的任務”。
南舟的思維卻是單線程的,不會去想什麽彎彎繞。
——兄妹兩個說,他們不需要玩家完成任務。
——作為遊戲裏目前唯一可見的nc,這句話本身就是謊言。
——所以,不能相信說謊成性的人的話,才是常識。
兄妹要求他們吃下甜點的意圖過於強烈。
如果讓他們察覺到計劃露出破綻,會做出什麽,就很難預測了。
此刻的饑餓感沒有強烈到影響他的判斷力,反倒讓南舟的思維運轉更加強勢高效。
自從進入關卡後,他們走過的道路是顯而易見的單線程。
另一條通往大澤的荒路,他們也提前探索過了。
除了糖果屋之外,他們沒有可以逃離的地方。
換言之,破局的要素,一定隱藏在糖果屋內。
好在糖果屋的麵積不算很大。
南舟的視線逡巡一番後,注意到了兩點細節。
第一,這個家裏沒有第三人的生活痕跡。
杯具、照片、都是兄妹雙人專屬的。
就連床也是兩張鬆軟的吐司兒童床。
本應該存在於童話中的角色——兩兄妹的父親——在這個副本裏無聲無息地神隱了。
第二,幾片由巧克力可麗餅組成的陳列架,依牆而建,和他們進來糖果屋的那扇門恰好相對。
上麵裝飾著製作成綿羊、鬆鼠等各種小動物形狀的翻糖蛋糕。
但陳列架不是完全貼著牆的。
它和牆麵中間有一段距離,導致這個設計看上去有些違和。
南舟捧著舒芙蕾,擺出放鬆姿態,借由身體的變化重新調整好視線後,再次看去。
這坐實了他的判斷。
……架子後有東西。
那東西恰好被擋在從上往下數的第三片陳列板後。
再細細看去,南舟憑據那東西的位置,大致猜到了陳列架後是什麽——
那裏,有一扇被隱藏起來的門。
陳列架背後的牆麵塗抹上了一層慕斯塗層,企圖和原本的牆麵融為一體。
但是,門和牆體之間那一道細不可察的縫隙,是不可能粉飾到毫無痕跡的。
而門把手更是難以藏匿。
所以他們幹脆擺了一個裝飾架,用來遮擋。
盡管這遮擋的手段略顯蹩腳,但考慮到糖果屋麵積本來就不大,如果往那裏擺放大麵積的、過於厚重的遮擋物,壓縮了房間麵積,反倒更加惹眼,欲蓋彌彰。
南舟一邊按照自己的飲食習慣,將用銀叉將舒芙蕾從中切開,拖延時間,一邊將手探入儲物槽中,靜心細想。
……難道隻要不吃他們提供的食物,然後發現這扇門,就可以離開了嗎?
會是這樣簡單嗎?
想到這裏時,南舟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冷淡的視線投向了他“你怎麽……不吃?”
南舟抬起眼,和哥哥那雙孔雀綠的眼睛撞了個正著。
看著盤子裏被自己幾乎切成碎醬的舒芙蕾,南舟不再嚐試解釋。
他反手一擲——
哥哥條件反射地一閉眼,身旁卻傳來了妹妹的尖叫。
舒芙蕾的奶油在她臉上炸開了。
哥哥知道計劃敗露,倏地起身來,想要去抓李銀航肩膀。
李銀航看到妹妹被奶油糊臉時,便察覺不對,打算跑路。
但哥哥動作極快,且格外靈活。
眼看要躲閃不及,江舫淩空一腳,將茶幾踹得移了位置,一下將哥哥的腿和茶幾卡在了一起,把他生生給憋了回去。
她不再多看,剛準備跑路,就感覺一股清冷冷的勁風襲來,幹脆利落地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橫夾在了身側。
南舟夾著李銀航,朝陳列架大步衝去。
江舫立時察覺他的意圖,緊隨其後。
逃跑途中,南舟回了一下頭。
兄妹兩個居然沒有追上來。
他們反倒來到了貼牆的兩格地板上,執手相望,陰惻惻地望向了三人。
南舟心念一動,對李銀航下了命令“閉眼。”
李銀航咬緊牙關,死死閉眼。
轉而,他對江舫喊了一聲“哥——”
江舫反應不慢,聽出南舟話音有異,毫不怠慢,單腳一點地麵,縱身躍起,一把抓住了天花板上的寶石糖吊燈。
隻這短短一息工夫,三人腳下的地板便活動起來。
——他們可供立足的地板翻折著,高速向兩邊折疊而去。
屋內精致的小茶幾、沙發、床鋪,原來竟都是地板的附庸。
隨著折疊,家具因為某種特殊的力量,也像芥子納須彌一樣,被紙片似的盡數壓縮。
隻有兄妹兩人站立的地帶,和擋在那扇門麵前的陳列架下的一小片地板,是精心設立的安全區。
南舟想,難怪。
難怪玩家的指甲會出現在地板縫中。
難怪兄妹兩人沒有發現被夾著的指甲。
掉了指甲的玩家,大概就是從沙發那裏掉下去的。
他嚐試抓住翻折的地板,卻隻被它掀走了指甲蓋。
而地板在恢複原狀後,重新恢複常態的沙發,就自然擋住了這帶血的秘密。
而地板撤開後、藏在下麵的,是十幾口擠擠挨挨地擺在一起,冒著雪白的沸騰泡沫的,巨大湯鍋。
像是一口□□著的棺材。
湯鍋下的火焰,陡然接觸到充足的氧氣,火舌頓起,宛如貪婪的火凰,張大了嘴巴,迎接著從上方急落而下的南舟與李銀航。
劇烈的失重感讓李銀航差點咬破自己的嘴唇。
她不用眼睛看,也能憑借身下襲來的炙熱溫度,猜測他們正在經曆什麽。
場景一定和跌落地獄相差無幾。
然而,就當火順著南舟的風衣衣擺燎上來時,江舫的身體加速蕩起,一腳踹碎了陳列架,落在了地板邊緣位置。
隨著從上方傳來的一聲悶響,南舟有了動作。
他剛剛探入倉庫、重新穿戴好的光線指鏈,借由烈焰的火芒,向上激射·出了紅色的絲線。
絲線一拳拳盤繞上了露出的門把手。
南舟指尖的光線高速向回收攏,拉扯著兩人的身體向上升去,逃離地獄。
隨即,南舟縱身翻跳,蹲踞上了正倒向著指鏈索索回收的光線之上。
他借著這一回身,食指和中指一彈,兩道泛著糖果色澤的光線,跨越半個房間,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逃離的兄妹兩人躍遷而去——
二人正好站在一起,沒有別的地方可跑,非常好控製。
套索一樣將兩個要人命的熊孩子捆綁在一起後,南舟也已在殘破的置物架旁成功落腳。
他將李銀航轉手拋給江舫,空出來的一隻手繞住光線兩圈,發力向下一扯——
兄妹兩個尖叫著,背靠著背,被活活吊上了房間中央的吊燈。
南舟把他們兩個用光線綁成了兩隻肉粽子,將光線的另一端從自己的指鏈上掐斷後,順手綁縛在了已經完全暴·露出來的門把手上。
……兄妹倆成了掛在火焰上的小熏肉。
感受到腳下的溫度,妹妹害怕地踢蹬著漂亮的小靴子,尖聲哭喊起來。
哥哥則是死死盯著三人,目光狠厲。
南舟沒管他們。
同為副本nc,南舟理解他們,卻不代表會慣他們的毛病。
這是業務能力問題,他們應該先反思。
門把手很眼熟。
是腦髓長廊裏通向每個房間的門把手。
江舫單手抱著李銀航,壓下了門把手。
而南舟則配合得力,快速閃身入內。
一片摻雜著綠意的清光閃過後,三人眼前重新豁然開朗。
當煙火味和焦糊味徹底消失、人又被放到了地上,李銀航才敢睜開眼睛。
她強撐著因為饑餓和緊張而發軟的雙腿,往前邁出幾步,環視一圈。
李銀航詫異萬分道“我們……回來了?”
的確是回來了。
推開門後,他們並沒有成功脫出這個遊戲。
饑餓感仍然跗骨之蛆似的糾纏著他們。
他們正站在他們進門時傳送到的那片樹林。
區別是,他們身後弧形的樹木、纏樹的藤蔓,統統消失了。
它開放出了一條未知的通途,向著和糖果屋完全相反的方向。
經曆過剛才的一番驚心動魄,滿以為可以脫困,卻又一次進入了新的迷局,李銀航整個人脫了力一樣,沮喪地靠著樹,腿控製不住地發起抖來。
饑餓的並發症開始進一步發作。
目眩、無力、腿軟。
饑餓像是貪婪的動物,小口撕咬著他們的胃。
南舟和江舫的情況也和她差不多。
過了剛才那一關後,饑餓感不減反增。
他們甚至能清晰感覺到胃酸是怎樣在身體裏燒灼著沸騰。
南舟從倉庫裏找出了些存好的食物,遞給了她。
江舫也拿了一點食物出來“慢點吃,用牙嚼,別用吞的。”
感覺自己能一秒鍾吞下一頭牛的李銀航隻好強忍住狼吞虎咽的衝動,用牙咬住一塊肉幹的邊緣,慢慢咬了下去。
一口壓縮肉幹下去,肉的細密的纖維感在嘴裏綻開來時,她差點哭出聲來。
她第一次發現肉這麽好吃。
南舟餓的時候是不說話的,隻抱著一塊餅幹一口口抿化。
而江舫的話會更多一些“我們的食物還很豐富。實在不行,也可以找椴樹、橡樹,或者白樺樹,我教你們哪些部分能吃。”
李銀航吞咽下一口肉,小聲問“我們往哪裏去?”
連著吃了三片餅幹的南舟說“先看看糖果屋,再看看沼澤。再回頭看看,樹林那邊有什麽。”
一聽到這樣漫長的旅程,李銀航的腿就先軟了。
現在他們每走一步,都是要幾何倍數地消耗身體能量的。
饑餓感的折磨,讓李銀航甚至冒出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可她什麽也沒說,勉強站起身來,跟著他們一道走了。
南舟的決策看似是在浪費體力,卻的確極有價值。
李銀航發現,這裏的樹林,和他們上次走過的樹林截然不同。
地上沒有麵包屑的石子小路。
道路荒蕪。
路旁叢生的灌木不斷牽扯著他們的褲子。
樹木的排布也不像之前那樣井然有序。
大澤和他們上次看到的沒有什麽區別。
而糖果屋裏,沒有小孩,也沒有女巫。
因為怕踏上地板的陷阱,他們沒有進去查探。
但僅僅在外麵看上幾眼,南舟就能判斷出,裝潢和他們上次見到時有明顯的區別。
地板上有一口倒了的鍋。
從鍋口位置,探出了一節肉熬鬆了的人類白骨指爪。
形態像是竭力從地獄往人間爬去的骷髏。
看到這一幕,南舟推測,他們回到了另外一個時間點上的糖果屋裏。
看起來,應該是在女巫被兄妹兩個極限反殺後。
兄妹兩人逃回家去。
糖果屋則就地廢棄,無人打理。
那麽,那對兄妹,現在應該在他們的家中才對。
這一段路走下來,他們剛剛補充的能量也被消耗殆盡。
糖果屋能看不能吃的特性,三人都明白。
與其看在眼裏難受,他們索性馬不停蹄地立刻折回,一邊在路上盡可能地進食,一邊去找尋兄妹二人原來的家。
上一關,他們打開了糖果屋裏的暗門,重新回到了森林。
以此類推,他們應該要去尋找下一扇門才對。
森林裏沒有鳥語獸音,唯有他們的足音,聽起來頗為詭異。
江舫一路找,一路走,也是若有所思。
森林裏不僅沒有鳥獸,就連可食用的蕨類和蘑菇都沒有了。
他好容易找到了一個菌坑,走近試探著摸索一番,隻在指尖沾上了幾條帶著刺鼻腥味的發膿菌絲。
……甚至連毒蘑菇都被挖空了。
眼下看來,他們沒有新的食物來源,隻能坐吃山空。
而在《糖果屋》原版的童話裏,兄妹兩個被父親遺棄到森林裏後,沒有標記指引,他們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
如影隨形的饑餓,伴隨著前路未明的焦慮,讓一股陰沉沉的壓抑不可控地彌漫開來。
南舟本來以為,他們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去找尋那對兄妹。
但是,他們在密林中走了半個小時後,一股濃鬱的肉香,讓三人直接定位到了他們的目的地。
——一間洋溢著融融暖光的小木屋。
繞出密林時,天剛剛擦黑。
三人一路潛行,來到了門廳處的窗戶下方。
南舟探頭,趴在窗戶邊緣,向屋內張望。
不出意外地,他看到了那對兄妹。
兩個小家夥的穿著和剛才相差不多。
他們身上是天鵝絨的成衣,一看就是價格不菲,不是樵夫的兒女能輕易享受到的規格。
這進一步印證了南舟他們剛才的發現。
在這條時間線上,兄妹兩個已經經曆了九死一生、殺死女巫、帶著女巫的財寶從糖果屋中逃出的全過程。
現在,本應該是“兄妹和父親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的溫情橋段。
但他們的樣子,比剛才還要怪異猙獰許多。
兄妹倆坐在餐桌旁,麵龐統一地透著綠色,雙頰凹陷,像是餓了十幾天的饑民。
餐桌上菜色豐富,但怪異。
有肉,有雞,
有紅燒了的鬆鼠,有炸酥了的小鳥,
還有一盤盤的生樹葉和蘑菇。
妹妹埋頭苦吃,咕地咽下一大口熟肉,緊皺的眉頭卻沒有任何舒展的跡象。
她又撕下一隻鳥腿,張開一口小白牙,連著骨頭一起哢嚓哢嚓嚼碎。
哥哥幹脆抓起一把翠綠的樹葉,往嘴裏喂去。
南舟眼力不錯,發現樹葉上正趴伏著一隻肥碩雪白的毛毛蟲。
可哥哥對此視若無睹,徑直塞入了嘴巴裏。
植物在他口裏發出響亮的爆汁聲。
他們喉嚨裏不住發出豬瘋狂進食時沉悶的呼嚕呼嚕聲,但臉上沒有分毫的享受,隻有填鴨的機械麻木,和讓人難以理解的痛苦。
過了沒多久,妹妹絕望地趴在了桌子上,有氣無力地呻·吟出聲
“好餓啊。”
“爸爸,我們好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