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邪降(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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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職人員的領口被漿洗得很是堅硬。
江舫扯著領口活動了一圈, 還是覺得沒能將自己從繩套一樣的窒息束縛中掙脫出來。
他有些喘不上氣,因此他煩躁不堪。
穿著長袍、擔任“來教堂免費工作的信徒”角色的耳釘男爬上樓梯,瞧見了並肩站在窗前的兩人, 也沒多想,熱情招呼道“老大, 南哥——”
江舫半張臉轉過來, 目光和夜色一樣冷“滾。”
耳釘男嚇了一跳, 剛邁出的腳還沒來得及沾地,就硬扭了180度,利索轉身“好的呢。”
南舟好奇地看了江舫一眼。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江舫這樣情緒失控。
江舫向來是很文雅的, 圓滑溫柔, 對任何人看起來都是一碗水端平, 毫無偏頗,大愛無疆。
以南舟對人情遲鈍的敏感度,他不很能理解,明明頂著這樣一張笑眯眯的臉的江舫,為什麽會讓隊員們敬而遠之。
然而耳釘男沒能解答他的疑惑,而是自顧自登登登逃下了樓。
“……走?”
長久的沉默後,江舫續上了這個話題。
他剛才話音中的暴躁和壓抑都被匆匆收拾起來,語調輕快得甚至有幾分飄忽“你要走去哪裏?”
南舟“我也不確定。”
南舟“但是我不跟你們走了。”
江舫有些發怔,回過神來後,嘴角的笑意反倒有了擴散的趨勢。
他喃喃自語“‘你們’?”
他的手指在身前攥緊, 咬緊牙關,酸澀地重複道“……‘你們’?”
江舫的語氣過於微妙,不禁讓南舟開始反思自己的代詞有沒有使用錯誤。
確定無誤後, 南舟抬起頭, 肯定道“是, 一直都是你們。”
南舟知道,隊裏的大家都是想要和他親近,卻又怕他的。
他和這個隊伍唯一真正的親密聯係就是江舫。
可另一方麵,南舟雖然不敏感,他也能知道什麽是忽遠忽近、忽冷忽熱。
江舫無數次想要抱住自己,可又會在他給出回應時鬆開手。
他隻在某個夜間,被原因不明的夢魘驚醒時,會用指尖探入自己的枕下,輕輕摸著自己的指關節,尋求某種安慰。
以南舟稀薄的、和人相處的經驗,他無法解析出這是因為什麽。
在他看來,他和江舫處來處去,同生共死,到了現在,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江舫抑著聲音問他“想去哪裏?”
南舟“走一走。或許找一找其他的隊伍、去通一通其他副本。”
江舫“跟著我們不能做副本嗎?”
南舟“不一樣。”
江舫“哪裏不一樣?”
二人本來一個問,一個答,語氣平緩,氣氛融洽,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妥。
但南舟注意到,江舫單手扣住了另一手的手腕,仿佛在壓抑體內某種蠢蠢欲動的。
他向來穩如泰山的雙手在發抖。
這罕見的場景,讓南舟開始真情實感地擔心起來。
他反問“舫哥,你不舒服嗎?”
……不是不舒服,是不對勁。
這太不對勁了。
在江舫掌中,向來井然有序、操盤得宜的牌局天地翻覆了。
江舫現在努力不去看南舟,因為他需要克製自己,不可分心。
他一瞬間湧起的渴望,宛如強大的潮汐,要把南舟吞沒其中。
他想要把他鎖起來,困起來,哪裏都不讓去。
江舫是狡兔,始終習慣給自己留足後路。
他知道南舟的弱點在哪裏。
南舟看似無堅不摧,天敵隻有滿月。
但江舫看過無數遍《永晝》,他知道,南舟存在一個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曉的弱點。
——他的腦袋裏,住著一隻小小的白孔雀。
那是光魅菌株紮根在他腦中的產物。
它既是他的力量之源,也是他最易被人拿捏住的把柄。
換言之,南舟的精神相當脆弱。
如果江舫想,他可以利用南舟此時對他絕對的信任,從物理上將南舟的精神摧殘得七零八落。
但江舫什麽都沒有做。
他隻是微微顫抖著雙手,和他並肩站著,看著月亮,任心中的潮汐將他的理智撕碎、再重組。
見江舫不答話,南舟也不再追根究底。
他說“不一樣的。”
江舫在如同高空彈跳的心緒拉扯下,語氣平穩地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卻被他一直回避的問題——
“為什麽?”
為什麽突然要離開?
是自己做了什麽嗎?是惹他生氣了嗎?
江舫不斷逼著回想自己這些日子與他相處的點滴,想得心尖都發了疼。
南舟重複道“‘為什麽’?”
接下來,兩人間陷入了怪異而長久的沉默和對視。
望著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江舫才猛然醒悟過來。
南舟也在問他,“為什麽”。
南舟摸摸自己的心口,回味著今天自己在和心口位置平行的彩色玻璃上畫著圈,想把人圈入心髒的動作。
可就在那一刻,他清晰地認識到,江舫不想被他圈進心裏。
因為他不是人。
南舟看了許許多多的書。
那些書講的是人類社會,在他腦中植入了一個固定的程式,幾乎讓他以為,他也是人了。
可那畢竟與他無關。
他無法解剖自己。
他說不清自己的快樂是不是也是因為多巴胺的分泌。
他不知道他的愛情是不是也源自於費洛蒙。
書上說,男性不具備生殖繁衍後代的雌□□官,而他在外觀上具有一切男性的性征,但因為不是人,他甚至無法確信自己是否能懷孕。
南舟隻是虛擬世界裏的南舟。
他不可愛。
因為他再像人,也不是人。
南舟說“你們一直在被遊戲背後的力量推著走。你們的目的是要活下去,要通關,要活著出去。可我和你們的目的不一樣。”
“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我在這裏死掉,我會去到哪裏。”
“是回到永無鎮?還是徹底消失?”
“所以,我想要離開你們,去找別的辦法,接近那個力量。”
“然後……”
他沒有說接下來的內容。
和江舫的沉默相比,南舟已經足夠坦誠。
但他也能感受到心尖上細微的、切割似的疼痛。
這感覺過於陌生,南舟也不懂得如何回避,因此隻能一邊任由被心中無來由的酸澀磋磨,一邊認真地望著江舫。
“舫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口齒清晰道,“我想……我的誕生,就是為了和你度過這幾個月。這也許和我之前經曆的一切一樣,都是書裏的情節,可這是很開心的情節。比我之前在小鎮裏過的每一天,加起來,都要更開心。”
江舫張了張口。
他想說的話有許多。
他們或許會被始作俑者一直玩弄,直到死在某個副本之中。
也有可能,始作俑者會在某一天玩膩了他們,將他們隨手螞蟻似的碾死,或者將他們扔出遊戲,讓他們回歸各自的生活。
當然,江舫更相信,這背後醞釀著更深的陰謀。
遊戲在一點點完善,副本在一點點更新。
他們身在其中,感受深刻。
時至今日,他們的儲物槽係統、隊友係統、遊戲獎勵係統等種種模塊,運行已經相當流暢。
他們一行人擔任的角色,更像是遊戲的測試員。
江舫從不寄希望於這些幕後之人的仁慈,但並非毫無希望。
如果對方能將他們的價值看在眼裏,那麽,他是否有機會在夾縫中,為南舟乞來一個身份?
這些事情,江舫一直在想。
他沒有一刻不在替南舟謀劃。
隻是,他說不出口。
他從不許沒有把握的諾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將來在哪裏。
他甚至不知道,應不應該擅作主張,替南舟計劃他的未來。
這樣對他而言,究竟是不是最優解?
南舟一直靜靜盯著江舫的嘴唇,希望他能從他嘴裏聽到什麽。
不出意外,江舫是安靜的。
隻是他的眼裏湧動著極複雜的情緒,海麵之下的漩渦和交縱的洋流。
那是他在理智和放縱間激烈掙紮著的靈魂。
但南舟不懂。
他隻覺得江舫在歉疚和回避著什麽。
於是,南舟終於不再抱著多餘的期待和希望了。
“舫哥,你不用抱歉。”南舟的手搭上了江舫的肩膀,安慰地拍了兩下,“我們的關係,或許沒有我想象得那樣好。你隻是不喜歡我而已,這沒有什麽。”
他冷冷淡淡的,連提前預演的告別都說得平靜而動聽“舫哥,很高興認識你。”
江舫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
他的掌心合起來,又握攏時,那裏就多了一副銀亮的手銬。
他妥善地將這點銀光藏納起來,背在身後,不叫南舟看到。
他就這樣帶著一顆發痛的心,語氣輕鬆地詢問南舟“那今天還要一起睡嗎?”
南舟“嗯。”
他選擇提前告別,也是為了讓分別不那麽猝不及防,要讓雙方都做好準備才行。
南舟向來是很有禮貌的。
他們和先前的許多個夜晚一樣,肩並肩回到了房間。
當天晚上,他們也在教堂的鍾聲裏,像現在這樣麵對麵躺著。
江舫一遍遍摸著他的手臂和胸口,好像是告別前難得的情感放肆。
實際上,他是在丈量計算,在控製住南舟後,想要綁住他,需要多長的繩子。
他聽到南舟問他“舫哥,出去以後,你想要做什麽?”
江舫的指尖蝴蝶一樣停留在他的肩膀上。
“出去之後……”江舫輕聲道,“誰又知道呢。”
……
時間回到了現在。
“出去之後……”
江舫調整了一下睡姿,尾音裏染了些笑意“南老師想做什麽?”
記憶全無的南舟,將那些冗餘的煩惱也一並忘卻了。
他認真想了想“去看看海。”
江舫摸了摸他額前的發絲“【腦侵】那個世界裏,不是有過海嗎?”
南舟“那個時候沒有認真看。它也和書裏的不一樣。”
江舫“不用等到出去,我們明天就去看。”
南舟“真的?”
江舫“真的。再想想,出去了之後,想做什麽?”
南舟一本正經地問“外麵的世界,車也會像這裏一樣多嗎。”
江舫說“會。我們也會有。到時候,我們買一輛房車,去世界各地露營去。”
南舟“一輛車,就可以開到世界各地嗎?”
江舫“是,隻要有公路的地方,我們都可以去一遍。”
南舟被他說得困了,含糊道“那是很長很長的一段路啊。”
江舫聽出了他話裏的困倦,誘哄地放柔了聲線“慢慢走,一直走,走到我們都走不動的地方,我們就不走了。活也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
南舟枕著江舫為他構建的夢睡著了。
夢裏,他又夢到了教堂,以及和一個麵目不清的人在窗邊的一番對話。
那場對話似乎不大愉快,醒來後,內容照例盡數忘卻,但那種心情還殘留在胸腔中,讓他發了好一陣呆。
直到江舫無聲地將他抱在懷裏,親昵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耳朵。
“早安。”
……
他們所在的旅館雖然平價,但底層自帶一間自助餐廳,出售早餐券。
旅行團繳納的團隊房費裏包含每人一張免費早餐券。
“立方舟”三人簡單梳洗,來到餐廳,沒見到邵明哲,倒是先看到了黑著眼圈的小夫妻倆。
他們對著盤子裏寥寥的食物,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裏塞。
……從三點醒過來後,他們就根本沒能睡著。
李銀航元氣滿滿,主動上前和他們打招呼“早上好啊。”
曹樹光打了個哈欠“早。”
不等他把這個哈欠妥善收尾,李銀航就笑眯眯道“昨天的門票——”
……曹樹光差點把這個哈欠噎進喉嚨眼裏。
昨天,南舟和江舫借了他們400泰銖,買了降頭表演的入場票。
按照約定,他們需要還800。
什麽叫開門破財,這就是了。
原本懨懨的小夫妻倆乖乖交了錢後,馬上振奮了精神,盛來了十來片幹麵包、一碟薄荷醬,以及兩大碗冬陰功湯麵。
他們今天一天的能量儲備,就仗著早上這頓了。
坐在散發著異國食物氣息的餐廳,嘴裏有牙膏淡淡的薄荷味,惺忪的頭腦一點點在晨風中蘇醒過來,李銀航才有了身在他鄉的實感。
昨天,她來得匆忙,又一心記掛著任務,感受反倒不如現在這樣強烈。
李銀航的終極愛好就是攢錢,最遠的旅行也就是離開家去讀大學,沒想到會在副本裏有了出國旅行的初次體驗。
懷著一點隱秘的興奮和期待,李銀航對著麵前的一盤冬陰功麵下了第一筷子。
……然後她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這熟悉的洗潔精檸檬香型摻雜著香茅味兒,再混上強烈的胡椒氣息,上頭得她兩眼發直。
南舟卻很認真地捧著碗,一筷一筷地勻速給自己喂麵條。
很好養活的樣子。
李銀航看得直咧嘴“……好吃嗎?”
南舟誠懇道“比我做得好吃。”
李銀航“……”這倒也是。
“先墊一墊。”江舫雙手交疊,抵住下巴,溫和笑道,“今天我帶你們去吃真正好吃的。”
李銀航詫異道“不做任務嗎?”
“不做。”江舫說,“我們看海去。”
。